馬家輝專文:行船的我外公

2016-06-19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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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整整行了八年船,每隔八九個月回港靠泊,來來回回八九趟,把我外婆的肚皮搞大了六七回,一窩子女由她獨力撫養。我母親排行第三,外公外婆老後,搬來我家,由我母親和父親照顧,他們也照顧我和姐姐和妹妹,另有幾個不成材的舅舅亦常來借住,五百平方英呎的小單位擠了八九個人。然而小時候不覺苦楚,只把它叫做熱鬧。

那夜我外公在咀嚼牛賓周時,忽然問我:「家輝,記唔記得謝菲道口那間成記茶樓的老闆吉叔?佢前幾日死撚咗。」

當然記得。奇奇怪怪的一個人,小時候跟我外公我外婆到成記飲茶,吉叔經常從櫃面走過來跟他們傾偈,但不斷伸手摸我的頭,又偷偷掃撫我的背,我想笑卻不敢笑,感覺尷尬,彷彿自己做錯事,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不碰我姐我妹。

我外公擱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一口看似白開水的雙蒸米酒,續道:「吉叔有個舅父叫做哨牙炳,以前係洪門猛人,好鳩巴閉,最過癮係佢響英京酒家擺過一場叫做『金盆洗撚』的江湖大會,嗰時你才四歲,對,一九六七年,那一年你四歲。」當有其他人在家,我外公不會講粗口,他知道我爸不喜歡他對小孩子講粗口,但當家裡無人,他馬上髒話滿嘴,彷彿不把生殖器官夾在話裡便說不出半個完整句子,我也聽得開心,因為高興他把我當作大人看待。粗口爛舌的我外公是我生命裡第一位髒話老師,長大後,我說之不斷,青出於藍。

我外公酗酒,經常喝完幾杯九江雙蒸便漲紅了臉,眼睛浮在眼白中間,彷彿眼白是海,波浪翻騰,把他沖回當年飄洋出海的年輕歲月。他總愛把口袋裡的鈔票掏放桌上,喚孫子們過來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嘴裡吶嚷著:「攞哂去駛!阿公唔鍾意錢!Money is no good!你們唔明!你們唔會明!Money No Good!」醉酒之後,外公便喜說英語,但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個單字,我外婆和我爸媽在旁邊看著,冷笑不語。

對於行船的理由,我外公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喝酒後他必重述一遍:「你們全部憨鳩鳩!我唔係敗哂啲錢!我係故意駛哂!做有錢佬等於坐監,有錢便不自由!香港太小了,我要睇盡全世界,自由自在,想去邊度便去邊度,想做乜就做乜!你們這類人唔會明白,因為你們唔係我們這類人!」

我本來確實不明白什麼叫做「你們這類人」和「我們那類人」,直到多年後我在美國芝加哥讀碩士,我姐姐因事公幹,路過此城,與我坐在唐人街的順記酒樓吃晚飯聊天,時值寒冬,店外風狂雪暴,在零下十三度的低溫裡,難免懷舊,我姐姐忽然問:「家輝,你知道外公點解去行船嗎?」

「他自己說是要去見識世界呀。Well,但鬼至信佢!」我嘴裡含著一塊糖醋排骨,含糊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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