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專文:行船的我外公

2016-06-19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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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笑道:「是呀,鬼至信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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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起茶杯,呷一口,沉默半晌,道:「我跟你說個秘密。」

我愣了一下,試探道:「你決定離婚?」

我姐姐結婚五年,有五次夜奔娘家的悲慘紀錄,跟婆婆相處不好,丈夫站在母親那邊,二對一,經常吵架衝突,她受不了時便回來找我爸媽,每回都是過了三四天,我姐夫來按門鈴把她接走,我也每回都對她說,散伙吧,像打麻將,兩個對手合謀串通,你注定只輸不贏,早點覺悟,趁早收手,別把一輩子輸盡,其實已經算是贏錢。何況在這張賭桌輸了,歇一歇,換另一張賭桌再賭,搞不好能夠收復失地。許冠傑不是唱過嗎?「人生如賭博,贏輸冇時定」,不服輸的賭徒是最失敗的賭徒,唯有服輸,始有機會取得最後勝利。但她偏不聽勸告,我偷聽過她跟我媽說,婆婆總有死去的一天,到時候,賭桌上一對一,便是絕對反攻的大日子。她願意忍耐、等待。

然而那個傍晚我姐姐說的秘密跟其婚姻無關。她先喚侍應生加沖了一壼普洱,滿滿斟了一杯,雙手握著暖熱的杯身,清一下喉嚨道:「外公拋妻棄子去行船,家人苦,家人以為他也苦,唉,原來才不!他非常開心!」

「是啊,他愛自由啊。他不是經常這麼說嗎?千金難換真自由,他當然開心。」我把一箸蝦仁炒蛋夾進嘴裡,邊說邊道。我姐姐說好由她請客,我這窮學生沒理由不像餓鬼出關,把能吃的都吞下肚子。

我姐姐道:「自由不保証一定開心,問題是把自由拿來做些什麼。外公其實…跟船長──有──路。」

我咀嚼著蝦仁,驚嚇得狠狠咬到下唇,流血了,痛。但此刻不是理會傷口的時候,馬上追問:「有路?他和船長?船長是女人?」

我姐姐啐道:「船長就是船長,長得高頭大馬的那種船長。你懂嗎?船長,男人。是真的,是媽媽告訴我的,外公跟他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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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照/余志偉攝。)

她放下茶杯,用緩慢的語調說,我外公死後,媽媽整理遺物,發現放在床底多年的鞋盒子裡收藏了幾張比郵票稍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沙灘,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了,但照中人明顯可見充滿喜悅笑意,都只穿泳褲,勾肩搭背,狀甚親暱。有一張照片清晰可見是站在羅馬鬥獸場旁,我外公把半個身體依偎在身材高大的船長胸前,抬頭望他,彷彿在索吻。我姐姐說,媽媽哭了半天,穩住心情後,把照片燒掉,把秘密緊緊埋藏心底,老後,在肺癌住院時終於忍不住告訴女兒,不希望獨自把秘密帶進棺材。我姐姐道:「媽媽說時還不斷罵外公『變態佬』,恨之入骨啊。」

我沉默一陣,道:「且慢。即使跟船長有路,亦不見得他係為了船主才去行船。很可能係行船之後才遇見船長,船上閒著無聊,乾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後搞出個大頭佛。生命就是這樣囉,踏出第一步以前,永遠唔知道第二步在哪裡,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實都在迷路,最緊要係自己覺得開唔開心。我也從沒想過會在天寒地冬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蝦仁炒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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