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專文:行船的我外公

2016-06-19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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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放鬆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無關,純粹因為釋放了壓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氣,沉靜地跟我對望,我才發現這幾年我姐姐蒼老了許多,婚姻太磨人了,誰敢結婚,誰就是勇氣十足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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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家,我輾轉反側到半夜仍未成眠,腦海一直浮現我外公的臉,那張臉,是如此不快樂,如此哀傷,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小時候經常見他站在客廳窗前抽煙,望向街外的修頓球場,看一大群男人汗流夾背地追逐一個足球。長大了才稍領悟,或者,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過但已不再屬於他的一切。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流動著讓他感到絕望的人和事。他在「你們這類人」裡面拚命尋找「我們這類人」,像被沖到岸上的魚般無助掙扎。

那行船的八年該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後,須隱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裡,在汪洋大海上,跟一個自己愛的人和自己愛的人,夜裡抬頭望星,白天遠眺波濤,彼此守護,沒有過去與未來,有的,只是當下的現在。純粹的八年,孤絕的八年,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八年。可是其後到底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不再行船?船長死了?厭倦了?鬧翻了?移情別戀了?這都是讓我難以入睡的好奇問號。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會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貨船的甲板上,眼前的並非球場而是大海,而其中一個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長?在那八年之後,回到悶狹擁擠的家裡,被熟悉的卻又其實對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圍,他怎樣隱藏自己,處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煙,整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嫁了一個富家子,富家子忽然變成敗家子,感覺必像打麻雀吃了詐胡,要把抽屜裡的錢統統掏出來賠人,抽屜一開一關,命運逆轉,榮華富貴煙消雲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沒法把自己的心變成麻木,恐怕早已從天台縱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敗家丈夫的另一張臉孔,那於她是另一種詐胡,她嫁的原來是另一類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後死於肺癌,都是七十三歲,恩怨情仇了一輩子,卻在生命的終結處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親家族的遺傳病,我父親家族那邊的則是心臟病,所以我猜,除非發生了什麼突發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於肺便必死於心,預知自己的死亡方式並不使我恐懼,反讓我得到生命裡總算有了可以預測的事情的實在感。我跟自己訂了一個小小的賭局:我猜結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臟病。這將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後一盤賭博,答案揭曉之際,便是生命結束之時,我充滿期盼。

我從沒細究外公為什麼這麼老了仍吃牛賓周,但對他當年說的「金盆洗撚」故事印象深刻,我最初想寫的便是這故事。我記得我外公說:「哨牙炳賣茶葉出身,賣賣吓,跟咗南爺,做撚咗『孫興社』的帳房先生,管住盤數。佢好鬼鹹濕,食過的女人多過你飲的茶葉,五十九歲那年,老婆幫佢在英京酒家擺壽宴,筵開廿四席,可是出了個鬼主意,迫佢在宴上宣佈金盆洗撚,除了老婆,從此不碰其他女人。最過癮係,炳嫂特地邀來哨牙炳最常親近的十幾個姐妹,讓她們跟佢的賓周隆重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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