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孤獨的特權——讀周夢蝶的詩

2016-02-03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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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洛夫、商禽、鄭愁予、瘂弦……毫不誇張地說,他們打睜開眼睛,認識這個世界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戰爭,沒有離開過動亂。他們生命的主調,是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明年會在哪裡,會過怎樣的生活,甚至不知道下個月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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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他們不知道自己三個月後會集體逃亡到台灣。在台灣,他們不知道甚麼時候可以回到大陸,一個月、一年、三年、五年,時間向前流淌,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最後竟然會終老台灣。

因為那不是他們選擇的。生命中沒有太多事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尤其是愈重要愈關鍵的事。他們的生命特質,是海德格所形容的「被投擲性」,無法解釋、更無法溝通的巨大力量,把他們拋進這個世界,又把他們從這裡拋到那裡,浪頭怎麼來,他們就怎麼被沖刷漂流,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樣的生命、生活,當然是不安、焦慮的。但還不只如此,他們連要表達不安、焦慮的自主空間都無法擁有。表達的工具、管道,都是被控制、被監視的。他們沒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恐懼,也沒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悲哀,甚至沒有權利表達想家的情緒。

如果表現了害怕,擔心不知道明天在哪裡,擔心毀滅就在時間的轉角,那麼他們很有可能就以「打擊反共民心士氣」的罪名被抓了。如果出於懷鄉,描寫家鄉的美好,流露出多麼希望能夠身處家鄉的感受,那麼他們很有可能就以「為匪宣傳」的罪名,有「投共」企圖的罪名被抓了。

在不確定、恐懼、災難、痛苦之上,還有巨大的政治威權壓抑。沒有合法性,沒有正當而有效的語言、方法來表達如此真實且強烈的靈魂騷動不安。

那十年中,台灣現代詩產生的背景,和西方現代詩誕生的社會、思想、美學條件,因而陰錯陽差地緊緊扣搭在一起。同樣的騷動不安,同樣的無法依賴傳統語言來表達,同樣地迫切需要一股「安魂」的力量,只是台灣現代詩的騷動不安不是源自工業化、都市化帶來的變亂,而是源自更激烈、更戲劇性的戰爭、死亡、毀滅,還有政治上的管制與壓抑。

我的偏見──以非日常語言來探觸靈魂的不安,這種現代詩只能產生於那個時代。

周公唸詩。(目宿媒體提供。源自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內容影像)
周公唸詩。(目宿媒體提供。源自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內容影像)

快速地,七○年代新起的詩人與詩,已經無法真正掌握之前「黃金十年」的作品了。不再能夠探觸周夢蝶、洛夫、瘂弦、商禽……這些人的詩的悸動,真正承擔損失的,是我們,是台灣社會。

人們不再理解他們,他們會被遺忘,相較於他們經歷過、承受過的種種折磨、痛苦,那實在是小之又小的損失,對他們而言。不再有人背誦瘂弦的詩,不再有人被洛夫的〈石室之死亡〉震撼,不再有人知道商禽是個傑出的詩人……那又怎麼樣?對他們,走過看過許多,已經在人生邊緣上的境界,是沒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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