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母親的思念與記憶:《為妳煮食:我們的「女食」故事》選摘

2024-04-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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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母親身為國小教師,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下班之後,浣衣煮食、家務必躬;教育兒女、不辭辛勞。(圖/PhotoAC)

作者的母親身為國小教師,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下班之後,浣衣煮食、家務必躬;教育兒女、不辭辛勞。(圖/PhotoAC)

她這一生和我,像是一對極度相愛卻無法相處的戀人被困在孤島上,當她離開了,所有的曾經都成了思念的串串露珠,掛在我和她曾經劇烈爭吵的那棵大樹下,風吹過來,晶瑩清脆的叮噹聲,有時讓我笑,有時讓我哭。最近,笑的時間多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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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2011年4月去世,那一年的11月我在日記裡寫下這些文字,並開始以學術的方式研究她,這個對我而言既親密又疏遠的女性,家庭、事業兩頭燒,戰後臺灣的職業婦女,我的母親。

上有三個兄長,我是母親唯一的寶貝女兒、掌上明珠,食衣住行全由她悉心張羅。青春期之前,我們親密得無話不談,打打鬧鬧像極了朋友。然而,她那番女孩子就應該如何又如何的觀念與教條,在我的性別與身體意識逐漸建立後,使得母女間疏遠的裂痕漸成鴻溝。長大的過程中,我總覺得她以華人傳統對於完美女性的想像來要求自己,也試圖將那個傳統框架套用到教育女兒的方式上。在1980年代上大學,受到西方女性主義思潮洗禮的我,面對母親時的情緒愈加複雜。一方面悲傷心疼,不捨她以單親的身分兼顧事業與家庭,一方面對於她既是知識分子卻仍服膺傳統父權的作法感到憤怒不已。這個悲憤交加的情緒,卻成為我研究戰後臺灣婦女處境的動能。一直到我完成為了多瞭解母親而執行的研究〈1968-1978年臺灣《婦女雜誌》的女性論述建構〉,才驚訝地發現從1968年我出生後的十年間,母親在彼時的臺灣政治、社會與經濟脈絡裡,不但兼顧了傳統與現代價值,更是當代主流「理想女性論述」的實踐者(陳儀芬、孫秀蕙,2016,頁88-93)。也就是說,母親並不全然地如我所認為的那樣傳統八股,相反地,她在三、四十歲青壯時期所展現出來的風華樣貌,說是當年的時代女性絕不為過。她承認男女有別,卻不接受男尊女卑;她自認母性母職為天生,卻不願伺候公婆;她殷殷期盼兒女結婚生子,認為那就是幸福人生,自己卻未在婚姻中如傳統婦女般求表面和諧、忍氣吞聲,毅然選擇離異一途。身為國小教師的她,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下班之後,浣衣煮食、家務必躬;教育兒女、不辭辛勞。回想起我與母親之間的裂痕,就像是站在80年代的女性主義立場,望向對岸那60年代的女性處境罷了,不但失去脈絡,也全然不公平。其實,那是女性主義者對父系傳統中對女性壓迫與母職規範的憤怒,交錯了親情的不捨與悲傷,在母女間不斷反覆糾葛的結果。

母親在事業上是一位成功、自信的女性,但她卻希望我能溫柔婉約、鋒芒盡收,找到會疼愛、照顧我的好歸宿,別像她那樣辛勞養家,但又同時要求我有份好工作與穩定的收入,受人尊重。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她那些所謂可以吸引異性的女性特質及其外顯方式,每每是我們爭執的導火線。「不願意像母親那樣」的食衣住行、舉手投足——我的叛逆——就像蹬下那塊教條的踏板,想要藉著反作用力掙脫傳統的引力,卻不知那是母親的愛,永遠會把拉我回來。

母親離世後,那教條踏板倏地被抽走,我一腳踩空,墜下喪親痛楚的陰暗角落,而待我走過死亡的幽谷重新爬站起,竟發現自己居然開始不停重複著許多「像母親那樣」的事。是記憶也是懷念,是一座想要回到過去的橋,斷續地連結了我們的過去和現在。我才終於明白,我承繼的不僅是母親生理的基因,更是會影響我一生的文化基因。因著對母親的思念與記憶,在那些重複的事物中,成就了種種與她相關的傳統,隱隱約約。「I am her living legacy,不管我願不願意」,這是2011年11月那天,我日記裡的最後一句,也是這本書的開端與線頭。

《為妳煮食》立體書封。(三民書局)
《為妳煮食:我們的「女食」故事》立體書封。(三民書局)

*作者任教於淡江大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為妳煮食:我們的「女食」故事》(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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