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孤獨的特權——讀周夢蝶的詩

2016-02-03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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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刻意用破折號拉出來的形容詞,「──深深地」、「──隱隱地」,就顯然預示了那樣的擺盪與流動,不是、不只是渡河的現實,而是當人帶著夢想在擺渡船上時,無可避免會有的關於人世擺盪、流動的潛意識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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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有「浮世」與「渡世」的說法。也許是與他們多湖列島的自然環境相呼應吧,日本人對人世的看法,帶有濃厚的水的意象。

不管是浮世或渡世,表層都有一種不安穩的無常調子。乘舟浮沉,總是算不準哪一剎那是起、哪一瞬間是落。可是如果光是看表層的這份無常感,往往錯失了其背後另外更深底蘊的一種信賴與依賴。周夢蝶探索、連結外在大宇宙和自我意識小宇宙間的關係。

讀完〈擺渡船上〉第二段,我們以為他用正面的方式主張外在大宇宙和自我悲喜生滅的小宇宙是可以瞬間統合的,或在某些神妙剎那中變得統一起來。

但再讀下去: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問句、問號出現了。兩個問句要顯示的是:如果無盡的大宇宙可以和我的主觀悲喜生滅統合在一起,那也就意味著所有自然及人文的現象,都是我意識上的負擔。我承載著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的行色,更重要,還有他們紛紜、錯雜、矛盾、相反的夢想。每個人的顛倒夢想,原來都是我。

大與小、客觀與主觀的神妙統一,帶來的,不是解脫,不是我把自己消除釋放到宇宙中。

不,一定存在著相反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把別人的悲喜都變成自己的,別人上船又下船了,但他們如水般的無盡悲喜,卻留在我的船上,留在我的身上,由我繼續負載著。

「暝色撩人」,在這裡詩補上了時間條件,這神妙的統一經驗發生在夜色降臨之際,這四個字同時也呼應並解釋了前面第六行的「流動著──隱隱地」,夜色昏明中,船舷邊的水色流盪變得模糊隱約,讓人產生動與靜之間的恍惚錯覺。

一切都「隱隱地」,恍惚錯覺籠罩下,主體和刺激感受的外在現象之間,沒有了差異、沒有了距離;有形、有限與「無盡」也等同起來。原本存在、應該存在的界限消解了。

最後一行突兀地出現了「愛因斯坦」,應該就是指涉相對論中將時間和空間統合起來,將原來我們認為是絕對的時間相對化了的主張。

是的,外界、外物不真是具體的,科學都不再保證物的基本存在了,一切變得模糊不確定,面對真相、實象,連愛因斯坦都只能很玄、很蒼涼地笑了笑。

科學本來應該給我們答案,然而科學的最高代表,終極的物理知識,愛因斯坦和相對論卻反而站在我們的疑問這一邊,一起動搖、甚至推翻了確切的答案。

印刻二月號封面。
印刻二月號封面。

*作者為知名作家。(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6年2月號【詩人別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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