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奶奶說:我當時就橫了一條心,你爺爺不回來,我就跟他一起死。這時候的她是一個偉大的女英雄,好多女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這成為她驕傲了一輩子的資本。
奶奶說:我在皮集等到挨晚,碰到了那個管事的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想不起來要害怕的了,你大爸那時候可乖巧了,我說,娃給長官敬個禮,他伸起小手就敬了個禮,那個人高興了,問了一些情況,就把你爺爺放回來了。就是說奶奶稀裡糊塗地救了爺爺一條命,但是在我們聽來卻已經是風輕雲淡的事情了。
這件事同樣被她複述了無數遍,奶奶的英雄主義因為過多次數的重複已經面目可憎了。後來我說:奶奶給日本鬼子敬禮,漢奸!奶奶就跳起腳追我:老子是漢奸,還有你爸爸還有你嗎?奶奶那時候的腳力還好,追著我屋前屋後跑,我真的害怕她追上來打我,但是又忍不住笑。
7
抬棺材上靈車的時候,按規矩,爸爸應該給每一個抬的人下跪,但是鄉里鄉親,這樣的禮節就變更了一下:變成了他給每個人行作揖禮,但是他的單膝彎曲,在每個人的面前蹲一下,那樣子讓人心疼,頭上的孝巾長長地垂著,讓他整個人顯得比平時小了。
去火葬場的人不多,我們在家等著,等她回來入土。我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體被送進熔爐的樣子,那時候她的靈魂會看著她的肉體一點點化為灰燼的過程嗎?她會埋怨子孫沒有按照她的心意不火化她的身體嗎?或者歎息一聲:我這個老太婆是強不過你們的,燒就燒吧,反正我不曉得疼了。
她真不曉得疼了嗎?
我們在小路上等他們回來。夜黑得很,但是許多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處,連悲傷都變得模糊了。爸爸把她從車上抱下來,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了。我沒有抱過,但是一定輕,輕得讓你找不到用多大的力氣去接。她如同一個孩子躺在爸爸的懷裡。
還是把骨灰盒放進了棺材,如同一個小人走進了一間大房子,空蕩蕩的,她不知道往哪個角落站。她一定有一些惶恐有一些不適應,只是她想呼喚的時候再也找不到一個人。
棺材放下去,土填進去,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還是沒有風。黑聚集在周圍,一點兒也散不開。有一些土是落在我們心裡的,哽住呼吸,哭不出來。
8
在我更小的時候,奶奶和媽媽經常吵架,但是無論怎麼吵,奶奶依舊心疼勞累的媽媽,媽媽每年都給奶奶做新衣服。常常想,如果她們不遇見彼此該是寂寞的吧。媽媽伶牙俐齒,常常刻薄到奶奶自以為輸,於是拿頭撞牆,這是小時候的記憶裡最可怕的一幕。吵過了,媽媽或者奶奶睡幾天,睡到沒意思了,也沒指望了,爬起來,密密匝匝地過日子。當她們年紀大了,還是吵架,但是沒有以前那麼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