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團團高樹影:余秀華散文《無端歡喜》選摘(3)

2018-10-11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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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示意圖(圖/Brandie@flickr)

棺材示意圖(圖/Brandie@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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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來,公雞就一路溫言細語,把母雞和小雞呼喚著進門。這時候的雞群被夕陽包裹著,羽毛上的光澤溫和、柔順,雞冠的紅透亮,一群雞不緊不慢地走過來,讓看見的人肅然起敬:牠們活得多好啊。

牠們進後門的時候,從夕陽裡出來,身體還有陽光乾燥的熱氣,這讓牠們很滿意,在更加細碎的呢喃裡。進到院子以後,一部分雞進了雞籠,一部分今年的新雞就進了院子南角的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許久沒有清掃了,地下積了一層雞糞,一些蚊蟲在上面嗡著。房間裡擺滿了雜物:一張小木桌,一張大方桌;一個冬天取暖的鐵灶。桌子上、灶上都擺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肥料包,葫蘆瓢,一些廢棄的物件兒等等。靠著西牆,是一張豎起來的木板床,灰色的條紋陰鬱暗沉,床邊豎著床頭架子,一些蛛絲在搖

晃著。靠牆的椽子上吊下來兩根繩子,拴著一根竹棍。本來搭衣服的竹棍現在爬滿了蛛絲,破敗的蛛絲網被從南邊窗戶吹進來的風搖曳著,搖搖欲墜。不知道蜘蛛在哪裡,牠也許就等這陳舊的網掉下去,再結一個新的。

一群雞算準了時間,天剛剛黑的時候猶猶豫豫地進去了,牠們還是小心謹慎的,彷彿房間裡還有一個不曾入睡的人。媽媽把晚飯做好後,用一個網子網在門口,免得牠們一早起來,拉得到處都是。

這個房間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人曾經死在這個房間裡。這個人是我奶奶。

 

2018-09-28-示意圖(圖/Jack Dorsey@flickr)
示意圖(圖/Jack Dorsey@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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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年的秋天,好天氣持續了一些日子,屋外野菊花氾濫得到處都是。陽光燦爛得一塌糊塗,明亮的院子,溫暖。這些時候,人對這骯髒、蒼白的人生多了一些信任。陽光能夠照著活著的人,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大媽過來看奶奶。大媽年紀大了,突然就溫柔許多,對奶奶忽地多了關心。她問奶奶想吃什麼,奶奶說什麼也不想吃,就想喝水。於是沖了糖水給她喝了。問她還喝不,她說不了,斜靠在床頭。大媽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過了一會,我去看她,她還是那個樣子靠在那裡。我想著她昨天夜裡嘀咕了一陣,想必是累了,沒有喊她,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那個時候,她可能已經死了。她死得讓我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把中午的飯燒了,我又去看她,她還是那個樣子,我去摸她的手,已經涼了。中午的太陽明晃晃的,我的眼睛也晃。

我衝到屋外,喊大爸,說奶奶死了。大爸說:知道了,馬上過來。再喊爸爸,爸爸說:知道了,馬上回來。我又跑回了她的房間,摸她的手,摸她的臉,知道這個人再不會和我說一句話了,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彷彿來不及悲傷,眼淚就先到來了。

爸爸媽媽沒有請人給她穿壽衣,他們自己給她擦身體,自己給她穿了。媽媽一邊穿一邊念叨:你乖乖的啊,給你穿好了,路上不冷……奶奶果真把身體軟下來,讓她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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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六十歲的時候,奶奶就給自己準備壽衣了,許多講究我都沒有心思去搞清楚,好像衣服的材料是有講究的,內衣應該是棉質的,內衣和外套要一樣長,還有扣子也是有講究的,幾顆幾顆等等。我一直以為死亡是離我很遠的一件事情,所以根本沒有用心記這些事情,也不怪奶奶總說我不孝。

奶奶對衣服挑剔的程度不比那些大明星差。一件新衣服給她,她高興:啊,這衣服真合適,這裁縫多能幹啊。聽著這些話,我們就放心:這回不會錯了吧。但是不過幾天,這件衣服就出毛病了─不是長了一公分,就是粗了一指頭,大部分是她自己改了。

但是年紀大了,總是粗針大線的,並不好看。但是她自己覺得好,就是好的了。

有一年,我給她買了一件短袖,遇見了同樣的遭遇,我就傷心,以後就不給她買衣服了。奶奶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原始的,都是經過她修改的,而且總是修改得不成樣子。爸爸為此發了幾次火,根本沒用。好像衣服到了她手裡不是為了穿的,就是為了讓她改來改去的。

所以她的壽衣也經過了很多次的置換和修改,直到她老糊塗了,想不起來還有壽衣這東西了,才放手。我們就笑:奶奶還是糊塗一點好,給什麼穿什麼。

當一個人給什麼穿什麼的時候,她的生命已經無力。再也看不到她躲在房間裡偷偷改衣服的樣子,那種做賊心虛的光芒把她包裹得像個孩子。

2018-09-28-示意圖(圖/astrid westvang@flickr)
示意圖(圖/astrid westvang@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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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後是要不停地燒紙錢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為一個靈魂送行?我不知道奶奶的靈魂是在房間裡還是從大門出去了,喧鬧的氣氛裡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爸爸沒想到人死後有許多煩瑣的事情,一時手忙腳亂。我想給弟弟打電話,又怕他正在課堂上,奶奶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怪我:老子死了都不是大事,還有什麼是大事?是啊,那個時間裡,我把死亡看得那麼輕,覺得不必要許多人知道。

過了許久,我還是給弟弟發了信息:婆婆死了。我不說去世,不說她走了,我直愣愣地說她死了。她去了會回,走了也會回,而死是一條單行道。弟弟很快開車回來,埋怨我不早告訴他,因為他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入棺。

棺材放在廳屋,並沒有放進堂屋。一口沒有刷油漆的很結實的棺材。奶奶的身體那麼小,放進去如一個小小的嬰兒。

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死亡的熱鬧慢慢出來了。奶奶就三個兒子,都六十多、七十的人了,他們肯定是羞於大哭的。奶奶活了九十多歲,已經一點一點把死亡的氣息透露給他們,把他們的悲傷化整為零了。

奶奶還有一個養女,早年走得很親熱。後來奶奶信了基督,姑母信佛,都信得神神道道,奶奶說去姑母家就頭疼生病,因此就慢慢疏遠了。姑母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入棺,她摸著棺材一圈哭了一通,非常好聽的哭腔,這樣的哭腔是不需要眼淚的配合的,我覺得她沒有必要這樣,忍不住笑。

最要緊的事情是請陰陽先生看日子:哪一天入土。奶奶真是無福之人,看的日子就在當天,不能過子時。爸爸還要聯繫車拖她去火化。奶奶生前最害怕火化了,但是還是要被火化,想想她是多麼不情願。

黃昏的時候,棺材重新打開,讓所有的人都看一眼:她不過就是睡著了的樣子,對人生還沒有厭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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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讀小學的時候,她六十多歲,接近七十。那時候她就信基督教了。基督教剛剛傳到我們村裡,爸爸媽媽接觸也是因為我的病,當然我的大毛病是治不好的,可是把我牙疼的小毛病給弄好了,奶奶就皈依了基督教,從此一心一意,直到死去。

他們的禱告詞不是書上的,而是讓別人抄在本子上,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有一個名字,比如:吃飯詞、睡覺詞、趕鬼詞、治病詞等等,看上去他們覺得病是病,被鬼摸了是另外一回事情,好像還有一點唯物的想法,但最後都是通過耶穌的神力給治好的。年少的我們並沒有被這給忽悠了,但是面對十字架卻有一種本能的敬畏。

奶奶不識字,所有的禱告詞都是靠別人教。早上起來,我和弟弟做作業,奶奶做飯,她一會兒進來讓我們教她兩句,一會兒進來再教兩句,而她的記憶力特別差,一篇禱告詞不知道要教多少遍呢。奶奶是個特別愛學習的人,每天見縫插針讓我們教她讀禱告詞,好多年都是這樣。我和她睡在一起直到我結婚,所以每天晚上她都纏著我教她讀禱告詞的。

那時候覺得教她讀禱告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幾年下來,她學會了兩本,盛極一時的時候,她居然能給村裡的小孩子治病了。這樣模糊的信仰的力量居然可靠了。

 

2018-09-28-示意圖(圖/doubleaf chen@flickr)
示意圖(圖/doubleaf chen@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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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的「法力」就少了,也不再給一些頭疼腦熱的小孩子看病,我也沒有了繼續教她讀禱告詞的耐心,她每天早晚跪在十字架前面禱告,年紀大了,跪下去不容易,起來也不容易了,就站著禱告。也許是信教時間太長,有些怠慢和疲憊,她在吃飯的時候也不拱著手念禱告詞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話就多得讓人厭煩。遇見什麼人都會講:我又把哪個小孩治好了,主又顯神蹟了;主對我們多好啊,你看還有人不信祂,信邪教。她非常反對我媽媽後來信佛教,稱之為邪教。又說:昨天晚上主又在我房間裡發光了,那的確是主發的光,主發的光是白色的,魔鬼發的光是紅色的。開始我們對她講的這些感覺是神奇的,對耶穌肯光臨我們的家充滿了感激,後來聽她說的次數多了,反而不相信她了。奶奶這時候總是很著急:我這麼大年紀會說謊話麼?

這些說完了,就會懷念早年的一段舊事,而且每每回憶起來,就驕傲得眼睛發光:那時候日本鬼子進村了,到處抓壯丁,其實有許多不是真的日本人,許多是偽裝的,爺爺就這樣被抓走了,她回家聽到這個消息,把一歲多一點的大爸一抱就去皮集找日本人要我的爺爺。村裡人都勸她不要去了,日本人可是不講情面的。

但是奶奶說:我當時就橫了一條心,你爺爺不回來,我就跟他一起死。這時候的她是一個偉大的女英雄,好多女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這成為她驕傲了一輩子的資本。

奶奶說:我在皮集等到挨晚,碰到了那個管事的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想不起來要害怕的了,你大爸那時候可乖巧了,我說,娃給長官敬個禮,他伸起小手就敬了個禮,那個人高興了,問了一些情況,就把你爺爺放回來了。就是說奶奶稀裡糊塗地救了爺爺一條命,但是在我們聽來卻已經是風輕雲淡的事情了。

這件事同樣被她複述了無數遍,奶奶的英雄主義因為過多次數的重複已經面目可憎了。後來我說:奶奶給日本鬼子敬禮,漢奸!奶奶就跳起腳追我:老子是漢奸,還有你爸爸還有你嗎?奶奶那時候的腳力還好,追著我屋前屋後跑,我真的害怕她追上來打我,但是又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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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棺材上靈車的時候,按規矩,爸爸應該給每一個抬的人下跪,但是鄉里鄉親,這樣的禮節就變更了一下:變成了他給每個人行作揖禮,但是他的單膝彎曲,在每個人的面前蹲一下,那樣子讓人心疼,頭上的孝巾長長地垂著,讓他整個人顯得比平時小了。

去火葬場的人不多,我們在家等著,等她回來入土。我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體被送進熔爐的樣子,那時候她的靈魂會看著她的肉體一點點化為灰燼的過程嗎?她會埋怨子孫沒有按照她的心意不火化她的身體嗎?或者歎息一聲:我這個老太婆是強不過你們的,燒就燒吧,反正我不曉得疼了。

她真不曉得疼了嗎?

我們在小路上等他們回來。夜黑得很,但是許多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處,連悲傷都變得模糊了。爸爸把她從車上抱下來,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了。我沒有抱過,但是一定輕,輕得讓你找不到用多大的力氣去接。她如同一個孩子躺在爸爸的懷裡。

還是把骨灰盒放進了棺材,如同一個小人走進了一間大房子,空蕩蕩的,她不知道往哪個角落站。她一定有一些惶恐有一些不適應,只是她想呼喚的時候再也找不到一個人。

棺材放下去,土填進去,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還是沒有風。黑聚集在周圍,一點兒也散不開。有一些土是落在我們心裡的,哽住呼吸,哭不出來。

ピース:光看標題就讓人想哭的悲慘故事,而這些孩子們的訪談也很不簡單。(取自網路)
示意圖。(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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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更小的時候,奶奶和媽媽經常吵架,但是無論怎麼吵,奶奶依舊心疼勞累的媽媽,媽媽每年都給奶奶做新衣服。常常想,如果她們不遇見彼此該是寂寞的吧。媽媽伶牙俐齒,常常刻薄到奶奶自以為輸,於是拿頭撞牆,這是小時候的記憶裡最可怕的一幕。吵過了,媽媽或者奶奶睡幾天,睡到沒意思了,也沒指望了,爬起來,密密匝匝地過日子。當她們年紀大了,還是吵架,但是沒有以前那麼認真了。

奶奶的房間掛十字架,媽媽信佛以後,堂屋裡就擺個香爐,每個月初一、十五燒香。奶奶固執地以為佛教是邪教,影響了她,有一次就把香爐摔碎了,奶奶的十字架也被撕下來。但是媽媽還是燒香,奶奶還是禱告。她們的信仰都在心裡。

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爸爸為了檢驗他買的膠水是不是管用,就把一個碗黏在香案上,奶奶偶然看見了,想拿碗去幹什麼,結果怎麼拿也拿不動。這可把奶奶嚇得夠嗆,說堂屋裡有鬼氣,從此有什麼事情需要來堂屋都是匆匆忙忙的,害怕碰到什麼鬼。這件事情我們笑了好久,至今講起來也笑個不停。

還有一件事情是,爸爸買農藥回來掛在堂屋前的梁上,奶奶進堂屋看見一次,出來又看見一次,心裡就不痛快了,對我說:你看看你爸爸,買農藥回來掛在那裡,就是想讓我喝噻,哼,老子就是不喝,活著戳你們的眼睛。我們又笑了好久。不過奶奶年紀大了,睡一覺就什麼都忘記了,爸爸把農藥收起來,她就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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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著的時候,我覺得她很煩,還時不時冤枉我一些事情。這個爭強好勝的老太婆對誰都不會示弱服軟,不管多親的人都要爭個輸贏,甚至不惜把自己傷害,我對她在一段時間裡有些厭倦了,想著她死了也許真是一種解脫,後來她就真的死了,我幾乎來不及仔細想她會死的時候,她就真的死了。

她死了以後,那個房間裡的燈亮了四十九天,這是長明燈啊,為她黃泉路上照亮。我經常進去她的房間,喊她:婆婆,婆婆!但是我出來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這讓我真正恐懼。她究竟對我有多寒心,所以根本不回一下頭。

在她房間裡坐著,想她如果還在,哪怕天天吵架也是好的啊。這個人走了,這間房子空了,這個人在一個人心頭的位置也空了,而且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填充。你想哭,卻覺得矯情。

如果今天我告訴她:奶奶,我上電視了,上了好多好多電視。奶奶一定會斜著眼睛看我:就你,還上電視?你話說得清楚嗎?

*作者為中國詩人。本文選自作者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印刻)。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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