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現晚清中西醫的匯通:《晚清身體診療室:唐宗海與中西醫的對話》選摘

2023-07-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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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藥行、藥罐、中藥房、中醫師、草藥(資料照,洪煜勛攝)

中藥行、藥罐、中藥房、中醫師、草藥(資料照,洪煜勛攝)

心與腦

前面討論了許多臟腑與其連結,那麼,這些臟腑與機能,有無存在什麼力量來操控全體(局)呢?這個問題牽涉到中西醫對生命中樞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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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們日常生活的用語中,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什麼呢?請大家細讀下面的敘述:

我今天真開心,因為我拋棄了一些令我煩心的事。前天我的愛人說我不懂她的心,其實是她傷了我的心;我也希望心想事成,只是感情的不順遂卻讓我的心更加脆弱。不過,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總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和我心靈契合的女朋友吧!這是在我心深處一個小小的願望。

大家也許都發現了,漢語中的「心」字,往往帶有感受、思考的意義,在這一點的論述上,就與中醫理論有雷同之處,但卻和現今西醫所認可的身體觀不同。現在大家比較知道的是:腦才是感受與思考的主體,而非我們的心。

在討論這個議題時,我們首先將現代知識與定義敘述清晰。就現代醫學的神經功能觀點來看,一個人的思想、記憶和學習都和意識有關;人在意識清醒時,不但瞭解自身目前狀況,知道過去的經驗,能計畫將來,並能對環境的改變做出恰當的反應。「意識」這個名詞包含兩個獨立的觀念:意識狀態(state of consciousness)及意識經驗(conscious experience)。前一個觀念指的是一個人正處於清醒、睡著還是想睡等狀態;而「意識經驗」則是指一個人處於任何一種的意識狀態下,所清楚知道的事情,像是思想、感覺、知覺、創意、夢境、推理等。

所有的意識經驗都經常歸諸於「心智」的活動,而「心智」一詞給人一個非神經性「我」的假象,存在於輸入與輸出的神經衝動之間,好像不單只是神經活性而已。但是,絕大多數的神經科學家都同意:「心智」代表的是任何一個時候,大腦所有神經活動總和,並不需要任何腦以外的東西 ,這就是現代西醫所認同的看法。為求論述上的統一,以下除了原典所載的專有名詞外,一律以「心智活動」來代表人的一切意識行為,不包含病態與潛意識的討論。本章從唐宗海的醫論出發,探討之焦點放在中西醫各自對人體的心腦論述,以及尋找由心,抑或是腦,主導心智活動的中西醫療文化中,對身體認知的種種差異。

最早關注人的心智活動中心是在心還是在腦的人,並不單是醫家而已,還有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我們來簡單回顧一下:古希臘時代就有Kroton Alkmäon(約西元前500年)施行動物解剖研究,發現腦髓是一切精神作用的中樞器官;但是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斯(Hippokrates, 約460-377 B.C.)卻認為人的精神中樞是在心臟。西方醫學後來仍有「自然力」、「靈氣」、「精神」等闡述意識狀態不在大腦而產生的意見分歧。

中國一名醫生在11天內「捐精5次」卻慘猝死。(示意圖/取自Pixabay)

真正用實驗證據揭示心智活動與腦有密切關係的是蓋倫(Galen,129-?年)。他作了一些觀察與實驗來證明他的看法,被認為是足以「推翻心臟主導思考地位」的有力論述。雖然西方仍有人相信:行為是由一個看不見、摸不著、非肉體的靈魂來主宰—這個觀點,從希臘羅馬時代到中古時期、文藝復興以來都沒有改變;十七世紀以後,因為研究成果的豐富,使得人們更有信心認定心智活動的確和腦有關係。不過,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年)仍曾經吶喊:「告訴我,想像力在那裡?在心?在頭?」一直到18世紀,心臟才被真正放棄。

哥爾(Franz J. Gall, 1758-1828年)是西方第一個堅持頭腦是心靈器官的人。他所創立的腦相學(Phrenology),促進了西方大腦生理對心理學的影響。不過,當時並非每位神經學家都相信這種看法;即使到了今天,仍有人認為:頭腦或多或少有整體性的功能,但是大腦某部位所存有的資訊也可能存在於人體其他的部位。這類論述的存在可能是基於大腦過於精密,以致於有許多謎底尚未解開而提出的假說;但如此猜想爭論不休,本書的論述是沒有辦法展開的。現在可以肯定的是:今天已經沒有人會懷疑「腦是精神活動的場所」這一事實。從腦的研究歷史來看,在唐宗海著書立說的年代,西方除了腦解剖學的精確外,包括神經傳導、感覺運動、反射、電流刺激甚至腦波的發現等等,都顯示腦科學逐漸在成長進步中;而當時西醫的文獻也顯示,醫生們對於腦是人類意識行為的中樞大多沒有疑義,在這一點上的中西認同差異,正是我們想知道的。

心與腦的問題與爭論,自古以來也是哲學家關心的議題,又叫「本體論」(ontological problem)。即使科學發達到足以證明大腦可以主宰一切的時候,1938年心理學行為學派大師施金納(Skinner)仍認為神經科學無法解決「心」的問題,甚至連人的行為也無法解釋。但是如果我們將哲學或心理學中不完全等於心臟的「心靈」也拉進來討論的話,將會失去焦點;所以本章所論述的心與腦問題,仍以醫家所論的範圍為主,而其要仍將擺在中西醫形質和氣化的爭議點上。

事實是,如果中醫們或唐宗海所論,就已經認定了中醫的腦與西醫所討論的腦是一樣的,功能與形質皆同,那麼就不會有任何值得分析的意義。相對於西醫對人體中樞的認識,中醫即展現了另一套認知方式。從栗山的研究可以知道,西方早自古希臘時期開始,就已經在思考身體的主導原則(archê)以及控制者(hegemonikon)在人體何處等問題。後來的西醫解剖學研究將這個問題的焦點放在大腦和心臟上,欲釐清身體結構的「控制層級」。栗山也加以強調:西方在看待人體臟腑之時,「大腦作為理性的基礎,依然居於最高的地位。」此「地位」一詞代表一個器官在人體所占主導的位階高低,它在西醫生理學史中是存在的;栗山拿此來與中醫的心臟相比,中醫稱心臟為「君主之官」,但心臟卻不是主導一個人心理狀態的主宰,其餘的臟腑依舊能分擔人體意志、思考的工作,所以,欲找尋單一的生命中樞,在中醫學裡是困難的,這是栗山的看法。

中藥行、藥罐、中藥房、中醫師、草藥(資料照/洪煜勛攝)

栗山的研究點出了中西醫學在認知人體生理中樞時看法之不同,但就中醫的臟腑觀點來看,我們仍可將研究的焦點縮小在心腦對比上。即便中醫的臟象學說中存在著心藏神、主喜;肝藏魂、主怒;肺藏魄、主悲(憂);脾藏意、主思(慮);腎藏志、主驚恐等似乎平等的臟器分工狀態;但實質上,中醫仍把一個人的精神、意識、思維活動統歸於心所管。心除了有著「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的重要功能外,也是「五臟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也」。 所以有「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的說法;其他臟腑是站在輔佐君主(心)以治天下(身體)的角度來行使各自的功能,所以周振武在《人身通考》中明言心是「君臟」。

故理論上雖存在中醫的五臟將西醫大腦的功能分工了,但就如蘊含在文化中的語言,不約而同的表示:如「心為之主」、「五臟能屬於心而無乖,則悖志勝而行不僻矣。悖志勝而行不僻,則精神勝而氣不散矣。」另外,在治療上處處可見中醫將類似西醫所說的精神疾病用「熱入心包」、「熱邪擾心」、「痰迷心竅」等的術語來形容。故本章的展開,在唐宗海的部分,可依循心為主,旁參其他臟腑的軌跡來展開中醫的論述。

而西醫腦說的部分,自明末清初以來,相關知識就已開始輸入中國;到了近代,一些西醫文獻大量傳入中國,闡明心只是個抽血的肉體機器,並無法主導思考,這對中醫學理是一個新的挑戰——因為在傳統中醫的臟象理論中,心不但主導思考;其他臟腑,如栗山所言,也各有其所轄之「個性」,它們的協調,跟一個人的思考、記憶、意志、膽量、機靈等心智活動都互相影響,也與氣在體內的充足與調和相關,卻與大腦無關。

而本章所要解決的問題,即唐宗海面對腦主思考、記憶的知識體系,促使唐如何對傳統中醫學做出另一種詮釋。他如何融合兩方面的說法,說明主導人身全體的是心還是腦的問題;那麼,其它的臟腑,又占了什麼樣的地位。這都牽涉到醫學體系交會時對人體認知的多樣面貌。

*作者皮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現為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晚清身體診療室:唐宗海與中西醫的對話》(東大圖書)東大圖書東大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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