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牛群歸來的金色黃昏,都是林海孤島最熱鬧的時分:《羊道:深山夏牧場》選摘

2022-05-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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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牛群歸來的金色黃昏,都是林海孤島最熱鬧的時分。(東美出版提供)

每一個牛群歸來的金色黃昏,都是林海孤島最熱鬧的時分。(東美出版提供)

林海孤島

我家的答錄機一放起歌來就沒日沒夜的,終於有一天壞掉了。我非常高興,這下每天晚上可以早點兒睡覺了吧。以前每天睡覺前,兄妹倆都會聽老半天。等他們睡著了,我還得爬起來去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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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發現,爺爺家那邊也總是沒日沒夜地放歌。而且爺爺家的答錄機比我家的大,比我家的貴,一定不容易壞。

在吾塞,我們和爺爺家的氈房紮在同一個山頂上,相距幾十步,兩家氈房邊各有一小間使用了很多年的小木屋。各自的小木屋和氈房外都以木頭欄杆圍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防止牛羊靠近,偷吃晾曬在院子裡的乳製品。兩個院子之間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樹,是這山頂上唯一的一棵樹,曾被雷電擊打過,一大半樹身都燒得焦糊,另一半卻異常旺壯,長得亂七八糟,像平原地區的樹那樣拼命分杈,都快長成球形了,而其他松樹都是塔形的。這棵樹是孩子們(那時,海拉提家收養的兩個男孩放暑假了,也來到了吾塞)和貓咪的天堂,大家整天爬上爬下,嘰嘰喳喳。樹上還掛了一架簡陋的鞦韆。當孩子們都不在的時候,鞦韆深深地靜止,分外孤獨。而當穿紅衣的加依娜高高地盪起鞦韆,在林海上空來回穿梭時,那情景卻更為孤獨。隔著空谷,對面的大山綠意蒼茫,羊道整齊、深刻。背陰面的森林在山頂顯露出曲曲折折的一線濃重墨痕。

吾塞已經靠近阿爾泰山脈的主山脊了。由於地勢太高,森林蔓生到一定海拔高度就停了下來。站在山頂空地往北方看,與視線平齊的群山從林海中一一隆起,一面又一面巨大的綠色坡體坦蕩蕩地傾斜在藍天下,山巔堆滿閃亮的積雪。但是,哪怕是那麼高的地方,也會動人地紮停一座雪白的氈房。有的坡體上還會懸掛一條軟綿綿的小路,在視野中幾乎以垂直的角度通往山巔。真是奇怪,如果要翻山的話何苦爬那麼高,從一旁的山側埡口處繞過去不就得了?

住得高,固然心曠神怡,取水就成了麻煩事,得到東南面山腳下的沼澤中挑水。山又高又陡,為了省力,只能走大大的「之」字形路線。在吾塞,我很快就學會了用扁擔挑水,但技術實在一般。爬坡的時候,前後不穩,兩只桶像蹺蹺板一樣上下搖晃。加之拐彎處難免磕磕碰碰,中途放下桶休息時(全是坡路,很難找到一處能放穩桶的平地)也會發生點兒小意外,於是等爬到山頂,桶中水位線總是會降低十公分。真丟人,還不如十歲的男孩吾納孜艾。

阿爾泰山脈一景。(由 Michael Karavanov, 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53763579)
阿爾泰山脈一景。(由 Michael Karavanov, 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53763579)

提到水,得提一下漏勺。每當我在沼澤邊用水瓢舀水時都特別思念漏勺。要是舀水時用它過濾一遍的話,該多安全......

吾塞的水源在陡峭的山腳下,沒有泉,只有一大片沼澤,滲出一道細細的水流,流向更低的山谷。沼澤邊浮著一截粗大的朽木,木頭旁挖了一個坑,漫出一汪清水。取水時,我就踩在浮木上彎下腰用水瓢一瓢一瓢舀水。水面窄小,就比臉盆寬一些,深度頂多三十公分,一眼看去很清澈。正因為太清了,水中各種各樣的懸浮物—枯草啊,泥團啊,膩呼呼的泡沫狀苔蘚、霧狀的菌生物、泡得只剩空殼的死蟲子、長滿綠苔的死蜘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打賭,我還看到了正處在進化初級階段的單細胞生物。當然,這些東西都沒毒,也不難吃,就是看在眼裡令人怪不舒服的。不過等水煮好了又是另一碼事,燒開的水沸騰又激動,它忘記了一切,不帶絲毫陰影。

我們的木頭房子雖然低矮,卻不顯窩囊,一根根足球粗細的圓木壘得整整齊齊,屋頂平整又結實。別看搭法簡單,略顯笨拙,但在深山裡蓋起這樣一個小木屋可真不容易。畢竟建築工具只有斧頭和小刀,連鋸子都沒有。況且還特意修了門檻和屋簷,用心開鑿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朝南小窗。爺爺家的木屋也挖有窗戶,還蒙了層塑膠紙。我家則蒙了一塊淺藍色的布,照樣亮堂堂。

為了防雨,房頂上培著厚厚的土層。風吹來了種子,上面便長滿青草,開滿白色和黃色的花。植物嬌嫩的根梢穿過土層和圓木間的縫隙,長長垂懸室內,掛在我們頭頂上,濃密而整齊的一大片。

由於木屋不高,房頂又是平的,平時我們還在上面晾曬乳製品。吾納孜艾兄弟倆沿著木屋山牆邊參差不齊的圓木垛頭,嗖嗖嗖,幾下就能躥上去。

駐地北面是一大片緩坡草地,而西面卻山石錯疊,密密地生長著一大片年輕的松林。我們的牛棚全建在林子裡,也是用圓木搭建的,都修有屋頂。東一個西一個,至少五六個,可每一個都小得可憐,每個牛棚只能關一兩頭小牛。為什麼不直接蓋一個大的?我猜想,大約最開始時,扎克拜媽媽家只有兩頭牛,於是就只蓋了個小牛棚。可後來又增加了一頭,只好再蓋一個小的。接下來家業越來越大,小牛一頭兩頭地增加個不停,牛棚便也跟著一個兩個增加了......不過呢,也可能因為蓋大牛圈需要又大又長的木頭,可大木頭不好處理。

同樣是屋頂,牛圈的屋頂可比我們木屋的屋頂美麗多了。由於一直籠罩在樹蔭下,屋頂上居然生著叢叢的虞美人,柔弱而嬌美地搖晃著。還有一個小牛棚上是成片的紫菀,浪漫極了。

西面的山石層層疊疊,形態萬千,佈滿數不清的洞口、縫隙般的通道以及最高處的平臺。這些由於久遠年代中的地震而整齊翻起在山脊上的淺色石叢,順著山脈一路向東蜿蜒了一兩公里。如果人群聚居的繁華之地也有這樣的好去處的話,會令多少孩子擁有茂盛幸運的童年啊!但這裡是吾塞,只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闊闊綽綽地佔山為王,享受著無窮無盡的探險遊戲。

在吾塞,最讓人中意的是,上廁所的地方特別多,步步為障。不幸的是,蕁麻也很多。

這裡還生長著少量的野生鬱金香。由於海拔原因,杉木很少見了,幾乎全是西伯利亞落葉松。與其他樹林不一樣的是,松林的林間空地是紅色的,因為枯萎後的針葉呈磚紅色。這些細碎的紅色落葉年復一年層層鋪積,像大床墊一樣厚實又富於彈性,走在上面,腳下忽閃忽閃。在潮濕處,紅色的地面上會團團鋪生綠色的苔蘚。

西伯利亞落葉松。(By Montréalais - No machine-readable source provided. Own work assumed (based on copyright claims).en.wikipedia.org, C)
西伯利亞落葉松。(By Montréalais - No machine-readable source provided. Own work assumed (based on copyright claims).en.wikipedia.org, C)

在山脊的岩石崖壁上,處處生長著開白花的植物,白色花瓣拖得長長的,飄在風裡。也不知是什麼花,其他任何地方都沒見過。

生在沼澤裡的植物也極美,有著肥潤的圓形葉片。沼澤裡細膩的黑色淤泥裡糾纏著重重植物根系,使之結實極了,一腳踩進去,頂多陷到小腿。

與冬庫爾陡峭逼仄的風光相比,吾塞開闊許多,細處也極嫵媚。況且還有卡西的紅雨鞋。每當我們在森林中穿梭,穿紅雨鞋的卡西總是輕快地走在最前面。

森林清涼碧綠,她就像一個精靈。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寂靜的生活,這崇山峻嶺間的秘密!在森林邊緣、沼澤中央,突然閃現的那個人,總是衣裳鮮豔無比。

搬到吾塞的第二天,卡西就挖了一個儲存蔬菜的地坑,把我們全部的蔬菜(只有半棵白菜、一棵粗大的芹菜、五六顆土豆,以及三顆洋蔥。儘管如此,這些足夠我們吃半個多月。對我們來說,蔬菜只是晚餐的調味品,晚餐又是一天中唯一一頓正餐)放進去,蓋上一件舊大衣,填土埋了。這樣的坑和冰箱一樣管用。

坑挖在木屋後的背陰處。挖到十多公分時,就挖出了幾根布條兒。看來這一處每年都是埋菜的地方。再往下挖,是純純的白沙子,幾乎沒有泥土。我記得西面山石埡口處全是這樣的白色沙地。看來這座山其實是一座鋪滿白沙的石頭山啊,只在最表層敷著一層薄薄的泥土。在遠古時候,此處一定是深深的海底。奇怪的是,土層這麼薄,四面茂密的樹林又是怎麼長成的?難怪松樹極易傾倒。倒下後,它的根就是一面平整的根牆—這種根不是向下紮的,而是向四面八方盤生,使樹木在地面上「坐」得穩穩當當。

進入更加濕潤豐美的深山後,牲畜對鹽的需求量猛增。在吾塞,我們兩家人各有一個使用過很多年的鹽槽,用整根樹幹鑿成,一上一下隨意擱放在北面緩坡上。每當我結束一場漫長的散步,遙遙向家走去,遠遠就看到那片綠色山坡上傾斜平躺的木槽,是視野中最寂靜的兩橫,總會怦然心動。

雖然兩家人住在一起,羊一起合牧,牛一起放養,連鹽槽也放在一起,可到餵鹽的時候就界限分明,各吃各的食槽,誰要越了界就立刻有人衝過去打罵。這倒不是因為小氣,我猜是為了讓牛啊羊啊馬啊養成好習慣。要是看到別人家的鹽就亂吃一氣的話,就懶得回家了。尤其是散養的馬和駱駝,時間一長,容易丟失。

牛羊們舔食鹽粒時,極珍惜地細細品嚐,像我們吮糖那樣津津有味。

爺爺家有一峰駱駝,又高又威風,可不知為什麼,脖子上給掛了個塑膠醬油壺,還是「七一醬園」牌的,還是有壺嘴、有壺把的曲線造型,還是一公升半的容積......我非常納悶,如果是為了做標記,這標記未免也太隨意了。

不過還有一峰駱駝更是出盡洋相,不但脖子上纏了四五朵塑膠花,耳朵上還各綁了一團紅紅綠綠的花布,背上還抹了一大團鮮豔的紅。時常見牠花枝招展、喜氣洋洋地在駐地附近走來走去。

記得在冬庫爾時,正在「脫衣服」的駱駝們更是千奇百怪,有的脫得只剩一條褲衩,有的卻只脫了褲衩,光著屁股。不知為什麼,剪駱駝毛的人從不給牠們一次性剪完,總是一點一點慢慢來。

自從來到吾塞,沒兩天,我們駱駝的衣服就脫得乾乾淨淨,一個個只剩下一大把鬍子。

我們的牛倒是沒啥怪相,除了長大了必須得斷奶的那頭小牛—給牠的鼻子打孔,掛了個鐵牌。別的小牛都沒掛,就牠掛著,可見這傢伙有多麼不自覺。鐵牌實在太有效了,令牠只能低頭啃草,沒法抬頭吮奶。一抬頭,嘴巴就給嚴嚴實實擋住了。不過,小牛柔嫩的鼻孔掛一塊沉重的鐵片一定很疼吧。

每天下午大家出去趕牛回家,大約傍晚七八點開始擠牛奶。擠奶的工作差不多一個小時就結束,接下來準備趕羊入圈。

我們駐紮的地方地勢極高,像小島一樣漂浮在茫茫林海之中。四面的樹木逐漸低了下去,森林在下方連綿起伏。

02. 我們駐紮的地方地勢極高,像小島漂浮在茫茫林海之中。(東美出版提供)
我們駐紮的地方地勢極高,像小島漂浮在茫茫林海之中。(東美出版提供)

每天傍晚,羊群排著隊沿著條條通往這林海孤島的小路彙聚上來,一隻一隻出現在山頂。不知為何,羊吃草的時候是遍野散開的,但清晨出發和暮歸時卻只在路上走。那些路大多只有尺把寬,羊便自覺排著單列縱隊一行一行前進。站在山頂的大石頭上往下看,羊群像一條條纖細的河流,從四面八方緩緩向上方流來,整齊有序。真是奇怪,明明那一大面山坡坦闊無物,牠們從不曾一擁而上,亂七八糟往前衝(當然,是在沒人追趕的時候)。

等羊陸續到齊了,母親們領著各自的孩子站在山頂空地上等候分離。那時,扎克拜媽媽就該放下手裡的活兒,招呼我去趕羊了:「親愛的李娟!羊的趕!」這是她說得最流利的一句漢話。

我的趕羊工具是隨手拾撿的樹枝。而媽媽的工具是鐵鍁,可長攻,可近取。羊不聽話了就一鍁拍去;要是沒拍著,給跑掉了,就鏟一鍁泥土扔過去。

兩個男孩則丟石塊,又疾又準。

卡西不用任何工具,喊一嗓子,比什麼都管用。

斯馬胡力和海拉提騎著馬山上山下地跑,把失群的羊一一聚攏過來。

在吾塞,我們有一個大大的石頭羊圈,幾乎佔去四分之一的山頂面積,不但能圈住小羊,還能圈住所有的大羊。在大羊圈最深處,小羊圈依巨大的山石而砌。我們先把所有羊統統趕進去,斯馬胡力和海拉提一左一右站在小羊圈入口處,大家驅使羊群經過那裡,轟走大羊,放進小羊。等全部小羊進了小圈就堵上入口。半小時折騰下來,糞土蕩天。大羊小羊圈裡圈外一起抗議,咩叫不休。

到了吾塞,羊羔們已經長很大了,只看體形的話我都快分不清大小羊了,大家卻能迅速分清,入欄時一個也不會錯放。後來發現,小羊的皮毛厚實、濃密、柔軟,乾淨蓬鬆,還微微帶捲,大羊則渾身髒成一綹一綹的。活了許多年與只活了半年到底不一樣啊,衣服都會舊很多。

每次遷到新駐地的第一天,趕羊入圈總是極麻煩的事。因為羊搞不清狀況,不認新圈。但只需短短兩天,牠們便立刻接受新生活、新秩序。雖然分離令母子不安,但到了該分離的時候,還是會遵循牧人的安排。被驅趕的小羊每當經過小羊圈入口處,便自覺往圈裡走,邊走邊悲慘地回頭衝媽媽咩叫。媽媽也猶猶豫豫地走開,一聲一聲呼喚孩子。

只有一隻黑色的小綿羊最不聽話,每天都要和我奮力鬥爭一番,並且就只和我一個人過不去。因此一到趕羊的時候,我專門盯著牠不放。

有時不知怎麼的,一隻小牛也跟著羊群懵懵懂懂進入了大羊圈,再四下一望,周圍全是羊,嚇得六神無主,東奔西突,頻頻闖禍。

我們兩家加起來共有一百五十隻山羊,大大小小一千多隻綿羊。入圈前,羊群會停滿整面山坡,靜靜等候。但很多時候羊已經等了很久,仍不急於入圈,坐在原地等待著什麼,那就意味著一定還有一小支羊群落在後面,男孩傑約得別克或吾納孜艾還在趕羊回家的途中。不知道羊有沒有到齊大家是怎麼曉得的,又沒挨個兒數過。

數羊則是小羊完全入圈後的事。以前,我總覺得數羊一定是個技術活。如果十年才能完全學會放羊的話,那麼起碼有九年時間用來學數羊。後來才知,如果都像我以為的那樣,站在羊群中數星星一樣左點右點,神仙也難數清。

其實數羊的方法很簡單。大家先把大羊群集中在一邊,只分出數量分明的十來隻羊趕到另一邊。斯馬胡力和海拉提站在兩群羊之間,大家開始緩慢地趕羊,羊群排成三兩列縱隊,低頭從兩人中間走過,去向對面那一小群羊。於是很快就數完了。

儘管如此,來到吾塞,數羊仍成了一個大問題。以前在冬庫爾,我們只有一百多隻大羊。現在和巴依(財主)爺爺合了夥,一下子變成了六百多隻大羊,數得頭疼,每天都得數好幾遍,反覆核對。而且來到吾塞後,丟羊的頻率似乎更高了,幾乎每天都會少羊。數完羊後,天色越來越暗,但大家往往站著一動不動,像是還在等待。很久後又商量幾句,往往會決定重數。

可是,有時候明明少了羊,大家還是滿不在乎地回家吃飯休息;有時候卻火急火燎,無論天色多暗也要立刻套上馬去找。我實在搞不懂究竟在什麼情況下允許那些丟失的羊繼續流浪在外—就好像大家都清楚它們丟失在何處一樣。

除了清晨羊群出發和傍晚羊群歸來時鬧騰一陣,林海孤島總是那麼寂靜。

到了吾塞,勞動終於令我的手指頭挨個全爛了,指甲邊肉刺叢生,整天血淋淋的。臉頰也在轉場時被風吹皺了一大片,摸起來跟砂紙似的,又糙又痛,後來結了一片疤,洗臉時會很疼,索性就不洗臉了。反正吾塞又沒別人,什麼德行都不怕被看到。

我們來到吾塞半個多月後,家裡才第一次有客人來訪。當時我正在睡覺,一覺醒來,驚覺孤島格外熱鬧。出門一看,山頂獨樹下多了三個人和三匹馬,全是年輕人。他們剛幫斯馬胡力把我家散養的馬兒趕上山頂,現在又幫著套馬。此時正對付的是那匹最烈的白額青馬,大家一起大呼小叫前後圍堵。扎克拜媽媽和爺爺坐在西面巨石隘口處,防止馬從那裡跑掉,吾納孜艾兄弟兩人守在大斜坡上。

斯馬胡力一看到我,立刻把我安排在東南面的樹林邊。真是太瞧得起我了,若馬真往我這個方向突圍,我會立刻掉頭就跑。總之,大家佈下天羅地網,忙活了好大一陣才團團圍住牠,並令牠安靜下來。這時,一個小夥子慢慢走過去,小心靠近它,彎腰捏住牠左邊的後腿,接下來順利地扣上了絆子。

卡西一看大功告成,趕緊大聲吩咐我回房間準備茶水,然後自己下山挑水。小夥子們陸續回到院子裡,洗手進屋,擠滿了木榻。我頓感彆扭極了,大家也覺得彆扭,幾雙眼睛一起盯著我在餐布上排開一行碗,幾張嘴一聲不吭。我慢慢吞吞地斟牛奶、沖茶,左顧右盼。隨後趕到的斯馬胡力看出了我的尷尬,趕緊幫著切饢、遞茶,令我感激萬分。要知道,之前這小子在家裡可從不碰這些所謂的「女人的事」。小夥子們衝他揶揄地笑。

我倒完茶就趕緊離席,在山下轉了一大圈。等回到木屋又嚇了一跳,沒提防驚叫出聲:「好多人!」席間又多了兩個陌生人,而且全是傻大個子,卡西、海拉提以及海拉提家的兩個男孩子也在座。接替我伺候大家茶水的是扎克拜媽媽。小木屋擠得滿滿當當。大家都笑了,招呼我一同喝茶。可是我既沒地方坐也沒地方站,便趕緊回到氈房那邊。一時無事,躺下繼續睡覺。這時莎拉古麗家的貓爬到氈房頂上,從天窗向下張望。漸漸地,牠臥倒在天窗邊沿,比我先睡著了。院子裡,吾納孜艾兩兄弟也離開了狹窄的木屋,不厭其煩地玩著白皮球,女孩加依娜不依不饒地向吾納孜艾要求著什麼。這時卡西走進氈房找東西,一邊找,一邊用商量的口吻對我說:「這五個小夥子中有一個還是不錯的,介紹給你吧?」在此之前,她已經給我介紹過好幾個男朋友了,幾乎每搬到一個地方就介紹一個。

我一面胡亂答應著,一面漸漸睡著。

*作者生於新疆,童年與少女時期不停輾轉於四川、新疆兩地,高中輟學後,曾隨家人於阿勒泰哈薩克村落生活;善於寫作,多年來已獲茅盾文學獎新人獎、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天山文藝獎等多項殊榮,2018更以《遙遠的向日葵地》獲頒中國最高文學榮譽的魯迅文學獎。本文選自作者作品《羊道:深山夏牧場》(東美出版)

《羊道:深山夏牧場》書封。(東美出版)
《羊道:深山夏牧場》書封。(東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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