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心裡難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著,在旅行的時候回憶童年。但我是從那兒長出來的,包括我爸在內,好多人還得在那裡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頭走過。人是動物,人有感覺,表姐在短信裡說:「再也沒有燕子在屋簷下搭窩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見彩虹了。」
「再也」,這兩個字刺目。
我和老郝動身,二○○七年,再回山西。
我碰上一個官員,他說:「你是山西人,我知道。」
「對」
「臨汾的?」
「嗯。」
他知道得很清楚。帶著一點譏笑看著我:「你怎麼不給山西辦點好事兒?」
「我辦的就是。」
王惠琴七歲了,剪了短頭髮,黑了,瘦了,已經有點認生了,遠遠地站著,不打招呼只是笑。一笑,露出兩只缺了的門牙。
她家還是沒有搬,工廠也沒搬。在省環保局的要求下,企業花了六千萬把環保設施裝上了,帶著我們左看右看:「來,給我們照一照。」我問:「你這設備運行過嗎?」老總的兒子嘿嘿一笑:「還沒有,還沒有。」
當地炸掉了不少小焦化廠的煙筒,炸的時候,有個在工廠打工的農民爬到了煙筒上,苦勸才下來,跟我說:「你說我幹什麼去呢?地沒了,貸款也難,房子也不能抵押。但凡能幹點買賣,我也不願意幹這個,誰不是早晨起來天天咳嗽?」
八月,我採訪時任山西省長的於幼軍。他說:「山西以往總說自己是污染最重的地方之一,我看把『之一』去掉吧,知恥而後勇,以『壯士斷臂』的決心來治汙。」
我問:「之前也一直在說治理污染,但關閉了舊的,往往可能又有一批新的開出來,為什麼?」
他說:「為什麼以前管不住?是因為責任制和問責制沒有建立起來,沒有真正落實。就算經濟總量第一的地方,考核官員時,環保不達標,就要一票否決,錢再多,官員提升無望。」
我問:「也有人懷疑,它會不會只是你任期的一個運動,過去了,可能會恢復常態?」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剛才說到的,一個是責任制,一個是問責制,只要這兩條能夠認真堅持的話,我想不會出現大面積的反彈。」
我問他:「為什麼不能在污染發生前,就讓公民參與進來去決定自己的生存環境?」
他說:「你提了一個很對的問題,一定要有一個公民運動,讓公民知道環境到底有什麼問題,自己有哪些權利,怎麼去參與,不然‧‧‧‧‧‧」他沒說下去。
一個月之後,臨汾黑磚窯事件,於幼軍被調離山西,孟學農任代理省長。一年之後,襄汾塔兒山鐵礦潰壩,二百七十七人遇難,孟學農引咎辭職。我從家鄉人嘴裡聽到一句慘傷的自嘲:「山西省長誰來幹,臨汾人民說了算。」
臨汾八年內換了五任班子,塔兒山潰壩事件中,被判刑的官員副廳級幹部四人、處級幹部十三人、處以下幹部十七人。當年送我小蝌蚪的小男孩,是國土局的一個科長,服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