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看見》:這一代 看不到清的汾水了

2015-03-03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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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戶能領兩千五百塊,連嬰兒也可以領,年輕的小夥子都很興奮,買了嶄新的摩托車在土路上呼喝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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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矮個子老人,幾乎快要跪下來讓我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著我一路爬到山頂,看他家新蓋的房子。整面牆斜拉開大縫子,搖搖欲墜,用幾根木頭撐起來。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礦,水源已經基本沒水了,他在簷底下擱只紅色塑膠桶,接雨水。

村裡人看他跳著腳向我哭叫幾乎瘋癲的樣子,都笑了。他們的房子在半山腰,暫時還沒事。原村長和書記都在河津買了房子,不住在這兒。

我們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頂。一人抱的大樹都枯死了,烏黑地倒在大裂縫上,樹杈子像手一樣往外紮著,不知道死多長時間了。我的家鄉是黃土高原,但這山頂上已經沙化得很厲害,長滿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風一吹,我能聽見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月臺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台、床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出現沉降,一角都斜了。為了讓這個小城市精神一點,有一年它和所有臨街的樓一起被刷了一層白漿,黑灰一撲,更顯殘破。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他不肯,家裡他還有病人、吃慣的羊湯和油粉飯,一路上打招呼用不著說普通話的熟人。他說:「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老宅子打算全拆了賣了。院裡滿庭荒草長到齊腰高,小孩子們在廢墟上跳進跳出,我幼年用來認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風早被人變賣,插滿卷軸字畫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門扇

門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張著。拆不動的木頭椽子上的刻花被鑿走了。我小時候坐的青藍石鼓也不見了,是被人把柱子撬起來後挖走的,用磚再填上,磚頭胡亂地齜在外頭。

房子屬於整個家族,家族也已經分崩,這是各家商議的決定,我也沒有那個錢去買下來修復。二○○五年我在雲岡石窟,離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晉煤外運幹線一○九國道。每天一萬六千輛運煤車從這路過,大都是超載,蓬布也拉不上,隨風而下,幾個外國遊人頭頂著塑膠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臉上是烏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長此以往,砂岩所鑿的面目會被腐蝕剝落。

佛猶如此。

我把眼一閉,心一硬,如果現實是這樣,那就這樣,這些是沒辦法的事。只有一次,我奶奶去世幾年後,石榴樹被砍了,我不知道怎麼了,電話裡衝我爸又哭又喊,長大成人後從沒那樣過。我爸後來找了一個新地方,又種了一棵石榴,過兩年來北京時提了一個布袋子給我,裡面裝了幾個石榴,小小的紅,裂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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