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生活:《羊道─前山夏牧場》選摘(2)

2021-11-1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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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這個家裡所消失的物事全都是在損壞後,一點兒一點兒倒退著消失的,絕沒有突然的失去。至於突然丟失的事物,無論丟失多久,仍不能算是「失去」。如我的鏡子(被卡西這傢伙三個月弄丟了三面),如卡西童年時代的一枚塑膠戒指—它們此時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靜的山野一角,像一根針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那不是「消失」,只是「分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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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紅色細木欄杆支撐起來的家,褐色粗氈包裹著的家,不時收攏在駝背上、顛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負如鏈軌車一樣呼啦啦輾過,毫不留情地輾碎一切脆弱與單薄。剩下來的,便不只是堅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顆顆忍耐、踏實的心。誰都知道,牧人打的繩結兒很難解開,牧人編的牛皮繩最最結實耐用。連卡西捎給阿娜爾罕的一頁信紙,都會扭來扭去地疊成外人根本沒法拆開的花樣兒。阿娜爾罕捎進山裡的一個包裹,更是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縫了千針萬線。此包裹在遞送過程中,哪怕歷經一切自然災害,在世上流轉五十年也絕對毫無破損。

在冬庫爾,扎克拜媽媽對我說,下一次轉場的牧道更艱險,更漫長,建議我往下再別跟著走了,就留在冬庫爾算了。還建議我和阿依努兒一起生活。阿依努兒獨自帶兩個男孩生活,人口簡單。她又是最手巧的女人,編織出的花帶在這一帶無人可及。

另外媽媽還認為阿依努兒家下游的塔布斯家也不錯。他家人口也不多,家境富裕,氈房特別大。而且他家還有雙弦琴,可以天天彈給我聽。

塔布斯和阿依努兒家雖然也有牛羊,每年也進山消夏,生產乳製品,但嚴格說來還算不得真正的牧民。他們夏天只換一個牧場,冬天也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場。家裡只養牛,羊全託人代牧。

對此我不是沒有猶豫過。

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確是艱辛的,可這世上真的會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嗎?真的會有輕易就能獲得的幸福嗎?連加依娜那樣的小孩都知道,面對辛苦、疼痛、饑餓、寒冷、疲憊......種種生存的痛苦,不能繞過,只能「忍受」,只能「堅持」。像阿娜爾罕那樣,脫離游牧之路,將來與在城裡工作的男孩結婚,過上安定的生活。可從此後,她還是得付出另外的努力與忍受,面對另外的陌生而拮据的人生。說起來,都是公平的。只有忍受限度之內的生活,沒有完全不用忍受的生活。「忍受生活」—聽起來有些消極,其實是勇敢的行為。在牧人的堅持面前,無論什麼樣的痛苦都會被消融。所以,哈薩克葬禮上的輓歌總是勸奉生者節制悲傷,彈唱歌手們也總是調侃懦弱,視其為愚蠢。

我非常喜歡阿依努兒家所在的那條又窄又陡的幽靜山谷,喜歡她家門前草地上那架長長的花繃子。也喜歡塔布斯門前的小溪,喜歡他溫和而隱有渴望的眼睛。但是,我更想繼續走下去。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嚮往著真正的夏牧場—真正的寂靜與廣闊,充沛與富饒。況且已經熟悉眼下的生活了,已經開始依賴這種熟悉,已經捨不得停止了。

20211020-《羊道─前山夏牧場》書封(東美出版)
《羊道─前山夏牧場》書封(東美出版)

*作者生於新疆,童年與少女時期不停輾轉於四川、新疆兩地,高中輟學後,曾隨家人於阿勒泰哈薩克村落生活;善於寫作,多年來已獲茅盾文學獎新人獎、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天山文藝獎等多項殊榮,2018更以《遙遠的向日葵地》獲頒中國最高文學榮譽的魯迅文學獎。本文選自作者作品《羊道:前山夏牧場》(2021新版,東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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