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虹觀點：與美國隊長一起打鬼子─從《尚氣》談美國漫畫裡的中國人

最近由梁朝偉與劉思慕聯手主演的漫威宇宙電影（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在台灣上映，獲得了觀眾一致好評。

看過電影的人，應該都知道這部電影沒有什麼「辱華」內容，反而更像《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一般，討論的是在西方環境下長大的亞裔青年，與他們傳統父母之間的種種矛盾。

劉思慕4年前的訪問讓本片在中國遭禁

身為在洛杉磯長大的華人，筆者回到台灣定居後，與自己身邊的家人朋友也時常有觀念與思想認同上的落差，所以觀看這部電影也算是心有戚戚焉。不過因為劉思慕4年前接受媒體訪問，慶祝加拿大建國150周年時，指出共產主義統治下的中國大陸猶如第三世界國家，慘遭大陸網友痛批「辱華」，直到今天都還沒有辦法在對岸上映。

筆者的父親就是受到1950年代大饑荒影響，逃到香港的難民，當時毛澤東統治下的大陸慘狀豈止是用「第三世界」就可以形容的？更何況第一個稱呼中國為「第三世界」的，正是急於與以美蘇為代表的「第一世界」，西歐還有日本為代表的「第二世界」分庭抗禮的毛澤東。到底劉思慕犯了什麼錯？筆者真的想送給小粉紅們四個字，那就是「莫名其妙」。

《尚氣與十環傳奇》的背後，有那麼多與筆者個人，或者筆者家人親身經歷雷同的故事，所以我早就在月初這部電影剛上映時就想寫文章了。不過今年是「九一一事件」20周年和「九一八事變」80周年，對美國、中華民國還有海峽兩岸都有極大的歷史和政治意義，所以決定先寫文探討，把本月的最後一篇文章留給「尚氣」。

相信看過《尚氣與十環傳奇》的人，都覺得這部電影有很濃厚的1950年代到80年代的「港片」味或者類似《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的「武俠」味。不過如果真的有點政治sense的人，還會感覺到有一絲絲的「民國」味或者「國民黨」味。如果真的有這樣的感覺，讀者們你們沒有想錯，因為「尚氣」故事的背後，還真的能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中美合作。

從「傅滿洲」到「滿大人」

為什麼會有「民國」味？是因為梁朝偉飾演的反派角色徐文武喜歡聽鄧麗君的歌嗎？又為什麼會有「國民黨」味？是因為梁朝偉讓各位讀者想到李安電影《色戒》裡的汪精衛政權76號特務頭子「易先生」嗎？筆者確實強烈建議迪士尼應該與李安協商，把《色戒》納入漫威宇宙的故事線中，因為「易先生」與徐文武長得實在太像，而且彼此的性格與人生履歷發展也一點都不違和（笑）。 （相關報導： 風評：中美競爭加碼地緣風險升高─AUKUS與CPTPP ｜ 更多文章 ）

不過漫威宇宙，甚至於整個美漫工業與中華民國或者中國國民黨的關係其實比你我想得還要更為深遠，絕對不只是「易先生」與徐文武同為梁朝偉飾演。劉思慕飾演的徐尚氣，也不是美國漫畫歷史上的第一位華人英雄。而在深入討論尚氣的前世今生以前，我們還要從徐文武這個角色的原型，也就是所謂的「滿大人」（The Mandarin）開始談起。

從我們今天的角度來看，「滿大人」這個以「傅滿洲」（Fu Manchu）為原型的角色，確實集合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西方人各種對中國人的奇妙想像於一身。事實上在70年代的漫威漫畫作品中，尚氣的父親並不是「滿大人」，而是「傅滿洲」這個誕生於1913年的經典華人反派。「滿大人」也好，「滿大人」也罷，他們的形象確實對中國人充滿了冒犯。

當然，如果一定要說冒犯，筆者認為最誇張的當屬1980年上映的太空歌劇電影《飛俠哥頓》（Flash Gordon）裡的「明皇帝」（Emperor Ming）。這個角色把歷代「傅滿洲」的刻板印象集於一身，絕對是史詩級的「辱華」人物代表，儘管筆者第一次首次看到「明皇帝」的時候，首先的反應是笑到眼淚都掉出來，實在不明白《飛俠哥頓》團隊是嗑了什麼藥才設計出這樣搞笑的人物。

不過無論如何，回顧「傅滿洲」的誕生，其實還是受到19世紀末西方的「黃禍」（Yellow Peril）論的影響。尤其「傅滿洲」誕生的1913年，距離大清帝國滅亡還不到兩年，「傅滿洲」一身黃袍，名字裡又有「滿洲」兩字，諷刺的明顯是以清朝為代表的帝制中國。隨著辛亥革命爆發與中華民國的成立，中國人在美國娛樂圈裡的形象又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從「陳查理」到綠龜俠

110年前中國的「走向共和」，看在西方國家，尤其是高舉自由民主普世價值口號的美國人而言，象徵的是東亞第一大國的開化成功。中國人終於剪掉了自己頭上的辮子，穿起西服當上了真正的自由人。於是在美國的娛樂圈中，必須要塑造一個「自由中國」的典範人物來對應代表「帝制中國」的「傅滿洲」，於是就有了偵探「陳查理」（Charlie Chan）在1925年的誕生。

事實上，1973年誕生的尚氣，就是以「陳查理」為基礎打造的人物，象徵的就是親近西方，認同普世價值的中國人。尚氣與「滿大人」，或者他的父親徐文武之間的戰爭，其實就是「陳查理」與「傅滿洲」鬥爭的延續。而在「陳查理」誕生的1925年，大清帝國早已不存在，「傅滿洲」的隱射對象便由已經覆亡的「帝制中國」轉移到另外一個黃種人國家，即大日本帝國的身上。

美國在1924年頒布的《1924年移民法案》（Immigration Act of 1924），正式宣告日本人成為美國主要排斥的東方人種，自然讓他們成為了新的歧視鍊底端。「九一八事變」後，「陳查理」與「傅滿洲」的鬥爭更是成為中華民國抵抗日本侵略的縮影。等到珍珠港事變爆發，包括漫威在內美國的漫畫工業都被動員到了對抗法西斯的洪流之中。 （相關報導： 風評：中美競爭加碼地緣風險升高─AUKUS與CPTPP ｜ 更多文章 ）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就有了我們熟悉的英雄，多次在漫畫封面上毆打希特勒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誕生。第二次世界大戰在美國的定義中，是一場同盟國共同抵抗軸心國的戰爭，所以不能夠只有美國的超級英雄，包括大英帝國與中華民國在內的其他參戰國，也應該要有能夠與美國隊長並肩作戰的超級英雄，也就是英國隊長（Captain Britain）和中國隊長（Captain China）。

不這道什麼原因，英國隊長這個角色要等到1976年才出現。倒是代表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超級英雄綠龜俠（Green Turtle），卻在1944年就已經登場。這個角色是由《熾熱漫畫》（Blazing Comics）推出，設計者為查不到中文名字的華裔漫畫家Chu F. Hing設計。綠龜俠雖然是中國人，但除了知道他姓「朱」（Chu）外，似乎也沒有中文名字，平常以漢克（Hank）自稱。

難以擺脫刻板印象

綠龜俠如同「陳查理」，是美國人心目中「亞裔英雄」的代表，而且完全是為了迎合羅斯福總統扶持中華民國為世界4強的大戰略設計的。他如同美國隊長一樣，時常在漫畫封面上毆打東條英機等日本軍人。而且其中一位被他在日軍手中救下來的小男孩，後來也成為自稱「緬甸男孩」（Burma Boy）的英雄，影射的便是中國駐印軍反攻緬甸。

然而綠龜俠雖然是一個幫助國軍教訓侵華日軍的超級英雄，但是在那個美國與中國民間缺乏交流，且雙方語言文化又都完全不通的情況下，這個角色還是有許多不堪回首的種族刻板印象存在。尤其是用烏龜來代表中華民國的英雄，看在筆者眼中實在不敢恭維，即使烏龜在中國的文化裡是長命百歲的吉祥象徵，而且後來美國還設計出了以「忍者龜」（Ninja Turtles）為代表的烏龜超級英雄團隊。

使用烏龜或許沒有問題，但是綠龜俠身穿披風，袒胸露乳，一身墨西哥職業摔角手的模樣，實在是怎麼看怎麼奇怪。當然，如果我們回顧40年代的美國隊長形象，與今天我們所認知，由克里斯·伊凡（Chris Evans）主演的美國隊長也相距甚遠。或許40年代人的審美觀，真的跟今天的我們不太一樣，沒有什麼好去指責。

筆者認為綠龜俠的最大問題，在於當時西方國家對「黃禍」的恐懼還是相當普遍，雖然對中國的認知是「盟友」，卻仍不願意視中國人為與日本人相同的黃種人看待。抗戰時被派往美國受訓的中華民國空軍飛行員，與其說他們被美國人視為黃種人，更不如說他們被視為「榮譽白種人」。因為當時的美國百姓，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有一個與日本人同樣黃膚色的盟友存在。

為了滿足珍珠港事變後美國人的這種民族情緒，綠龜俠的皮膚不是一般東亞人的黃色，而是被染「白」了的粉色。換言之，在當年的美國社會認知下，中華民國必須要比日本「白」，才夠資格成為美國的盟友。也難怪日本軍國主義者將蔣中正領導的重慶國民政府視為有色人種的「叛徒」，從頭到尾都是在配合美國建立所謂的「白色太平洋」而已。

被遺忘的《泰瑞與海盜》

此種奇怪的種族設定，讓綠龜俠即使是在1940年代的美國都難以自圓其說。最後綠龜俠的漫畫只出了5期就草草收場，成為一段美國漫畫產業發展的「黑歷史」，雖然綠龜俠首位美國漫畫華人超級英雄的地位至今不可動搖。然而提到二戰的中國英雄，綠龜俠當然不是唯一，只是因為相關的漫畫和英雄的數量實在是太多，筆者沒有辦法在這麼小的篇幅中全部列舉出來。 （相關報導： 風評：中美競爭加碼地緣風險升高─AUKUS與CPTPP ｜ 更多文章 ）

不過還有一套從1934年一路連載到1973年的漫畫，內容卻有大量與中華民國相關的元素存在，那就是由《芝加哥論壇報紐約參考消息》（Chicago Tribune New York News Syndicate）刊登的《泰瑞與海盜》（Terry and the Pirates）。《泰瑞與海盜》的背景，是以美國青年泰瑞·李（Terry Lee）在中國的冒險為主，而他的死對頭是一位外號「蛟龍夫人」（Dragon Lady）的女海盜。

「蛟龍夫人」的原型人物為30年代以澳門為據點，叱吒整個南中國海的女海賊來財山（Lai Choi San），根據西方記者的報導，其麾下擁有多達12艘的海盜船。來財山打劫商船的行為，一度讓殖民香港的英國和殖民菲律賓的美國相當頭痛，但是她看在普通中國民眾的眼中，卻是劫富濟貧與抵抗西方列強的民族英雄。

這樣的複雜形象，讓「蛟龍夫人」在《泰瑞與海盜》中的人設更為複雜，不是單純的「反派」，更像是類似「反英雄」（Anti-hero）般的存在，是個「亦正亦邪」的美女。而且她對泰瑞的好朋友派特（Pat Ryan）產生好感，雙方關係更是曖昧不清，將1930年代美國男孩對東方女性的所有幻想展現的淋漓盡致。說「蛟龍夫人」是女性版的「傅滿洲」，其實也一點都不誇張。

不過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泰瑞與海盜》漫畫立即被動員成為美國政府對抗法西斯的宣傳武器，裡面主要人物的人設也因應美國參戰而有所調整。剛登場時只是一個10歲小男孩的泰瑞，加入並成為了美國陸軍航空軍的戰鬥機飛行員，並被派回到中華民國參加陳納德（Claire L. Chennault）將軍的第14航空軍，開啟新的冒險篇章。

搖擺在正邪之間的「蛟龍夫人」

換言之，泰瑞成為了「飛虎隊」的一員，所以關於中華民國空軍派員前往路克基地（Luke Field）受訓，還有中美空軍混合團（Chinese American Composite Wing）與美軍並肩作戰的劇情，都出現在《泰瑞與海盜》裡。「蛟龍夫人」則是愛國心大爆發，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徵召改編為類似「雙槍黃八妹」的忠義救國軍抗日游擊隊女頭頭，與泰瑞一起抵抗侵華日軍。

回到1940年代的時空環境，《泰瑞與海盜》的知名度絕對不下於漫威，相信包括史丹．李（Stan Lee）等人也都一定讀過。外加羅伯特．李．史考特（Robert L. Scott）等飛虎英雄回國後，又寫了如《上帝是我的副駕駛》（God is My Co-pilot）等暢銷書籍，勢必給整個美國社會的中國認同帶來影響。戰後美國漫畫裡許多中國的相關元素，都是來自美國飛行員在中國的參戰經驗。

這也就難怪為什麼《尚氣與十環傳奇》裡的大羅，外觀看起來與桂林那麼相似的原因。因為筆者讀了包括史考特與羅培茲（Don Lopez）等飛行員的書，都有提到桂林機場旁邊的美麗大山，與《尚氣與十環傳奇》裡的場景實在太像。另外「蛟龍夫人」這個外號，後來還被洛克希德（Lockheed）拿去給黑貓中隊裝備過的U-2偵察機當外號使用，也是一段有趣的巧合。

顯見《泰瑞與海盜》對美國的流行文化影響之大，難以在此用言語形容。可惜這一系列漫畫，從來沒有被翻譯為中文，否則真的是研究中美交流的一個好題材。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蛟龍夫人」再度與國民政府分道揚鑣，重新操起犯罪的舊業。泰瑞則以美國空軍軍官的身分，在協助亞洲盟國對抗共產主義擴張的同時，繼續緝捕「蛟龍夫人」。 （相關報導： 風評：中美競爭加碼地緣風險升高─AUKUS與CPTPP ｜ 更多文章 ）

「蛟龍夫人」的回歸反派，其實也是韓戰爆發後，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敵人的一個小小縮影。只是隨著尼克森（Richard M. Nixon）訪問北京，還有美「中」關係的緩和，這一系列反共政治文宣漫畫到了1973年終究還是因為完成歷史使命而停止連載。泰瑞在漫畫結局的尾聲，推翻了一個暗中大搞海洛因走私的外國總統，顯見此刻美國社會關心的題材從反共變成了反毒戰爭。

台灣不該放棄的歷史遺產

《泰瑞與海盜》在1973年停止連載，尚氣的漫畫卻在同一年問世，代表中國這個題材在美國永遠都退不了流行。當然在經過100年的發展後，中國人在好萊塢或者其他美國流行文化裡的形象已經有所改變，過去各種出於惡意或者好意的刻板印象，隨著太平洋兩岸的交流增加而被慢慢改變。這是為什麼「傅滿洲」與「滿大人」，最後都被徐文武給取代的原因。

然而無論中國人的形象變得有多寫實，哪怕《尚氣與十環傳奇》裡的中國演員不是來自大陸就是香港，卻都沒有辦法改變好萊塢還有美國漫畫產業對中國的認識是來自於「飛虎隊」，而「飛虎隊」認識的中國是中華民國的事實。這是為什麼《尚氣與十環傳奇》雖然沒有出現台灣演員，「民國」味與「國民黨味」如此濃厚的原因。

畢竟戰後的整個美國華人社會，都是由親中華民國的華人華僑打造出來，無論怎麼樣不讓唐人街裡飄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出現，都還是遮不住那背後的「民國風」。梁朝偉的徐文武，怎麼看都是「傅滿洲」、「滿大人」、「蛟龍夫人」跟「易先生」的綜合體。薩諾斯（Thanos）的彈指或許可以讓全球一半人口化為灰燼，卻沒有辦法讓中華民國在唐人街消失！

雖然以目前的政治環境，想要拍攝一部以二戰中國為基礎的超級英雄電影非常困難，甚至重新拍攝《泰瑞與海盜》的電影也是不可能，但這些故事難道不是台灣發展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遺產嗎？既然美國對中國的認識，都是來自二戰以前的中華民國，傳承中華民國法統的台灣，又怎麼能輕易切割掉1949年以前的歷史傳承？

筆者非常讚賞李安等台灣導演，這幾年來走上國際，讓華人在好萊塢產業裡發光發熱。但是沒有任何一個宣傳管道，可以比好萊塢電影更深入人心，尤其是影響年輕人的世界觀。希望有一天，中華民國抵抗日本侵略的歷史，能夠被般上好萊塢的大螢幕，無論是以超級英雄電影的方式，還是如《泰瑞與海盜》般的寫實方式，全體中華民國國民都將於有榮焉！ （相關報導： 風評：中美競爭加碼地緣風險升高─AUKUS與CPTPP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