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開-開-合」或「起-伏-伏-起」,這種流動,是近體詩內在的flow,也是「平平仄仄平平仄」這種節奏的機理所在;說到底,這是跟我們的心跳、呼吸相應,也是萬物都有的波動。古詩其實也自然而然就有了這種感覺,初唐詩人再承續六朝時對格律的研究,將之進一步細化,發展出絕句、律詩幾種規矩的格式,使人能較為輕易、又更有條理地掌握「開合變化」的心流和技法。
那麼,可不可以在學到律詩的心法以後,拋開它的規矩,回去做古詩或隨便什麼體都好的句子呢?當然可以。誰做到了?李白這首做到了。《唐詩成法》不但敏銳地指出了它「細味卻是律體」,更說它「精神流動,格法離奇」,大概就是因為他感覺到,李白是真正浸透了「活法」,懂得flow,遒逸自如的詩仙,而不是那種固守格律、翻檢韻書、苦苦推敲、死命雕琢對仗句子,只會一兩種四平八穩吟誦法的詩匠。李白也有一些遵守格律的詩,但並不十分好;好的是他不十分遵守格律,只守個六、七分時候的詩。如我們很多人在課本上讀過的〈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遶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斑馬鳴。
任何一個國文教師都可以跟你說:啊,這首詩一、三聯有對仗,第二聯沒有對仗,比較特別。細一點還能說第二聯「此」和「孤」不太對,「為」和「里」不對,其他倒是能對仗的,只就還不能算是工整。然而,這樣講有什麼意思呢?
改從開合變化來看,比較一下剛剛講過的〈送殷淑三首〉之一,這首〈送友人〉的起伏就平緩得多,而淡中亦見悠長,是不一樣的好。在乎第二聯字面不太對仗有什麼意思?反過來想才有意思:格律與對仗,對李白來說,只是輔助。李白是憑著興趣,選取格律的便利與好處來作的詩。他不刻意與規矩作對,也不會長時被規矩框限。之所以能這樣,除了當時盛唐詩風還沒有後世那麼講規矩,除了他本人是個曠達的醉鬼,更重要的,是他真正知道「flow」,能煉化心潮起伏,繡口一吐就把我們帶動。用一句死板的話來說,這就叫「核心能力」。
二十年前,台灣出了一句經典廣告詞「有點黏又不會太黏」,賣的是米。此句深入人心,流行至今,何以故?因為米飯的確就是要這樣才好吃。古人作詩也講「黏」,道理一樣,表現不同。「知我者謂我心憂」的「不會太黏」體現在它那兩句的突出;李白的「不會太黏」體現在他的不那麼對仗;杜甫的「不會太黏」體現在他融化了日常瑣事和村野粗語,來與他錘煉到精巧至極的對句結構相得益彰。
說回現代,馮小剛基本是在「失黏」的現代與後現代捉摸著一些舊東西的新黏法;柯文哲則基本是因為「不黏」而得以被久厭成規的選民拱上大位,然而人不能總是完全不黏,難題就在他有時候想「黏」或需要「黏」一下,卻又不得其法。如何才是辦法?他沒空再回來習文學藝只好算了,我們還有希望。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