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任誰也料想不到一株看不見摸不到的不知名病毒，竟然在短短幾天之内演變為人類文明最嚴峻的存亡考驗。股市暴跌、醫院爆滿、超市爆擠，一幅幅末日景象在我們眼前輪番上演。再怎麽安逸樂觀的豪門巨富，恐怕也不得不趕緊戴上口罩，擔心起至親好友的安危，祈禱能夠安然渡過這次既凶又猛的文明浩劫。午夜夢廻之際，「無常」兩個字忽地飄到眼前，任誰都不能不重新思考這個古老又平淡課題的真實意義了。
就在不久之前的2011年3月11日，接踵而來的大地震、大海嘯在東日本引發綜合性致命災難，世人終於見識到内斂沉穩的大和民族是如何鎮靜又平和、沉穩又自律地携手合作，努力渡過空前危機。我們看不到國内新聞畫面裏司空見慣的哭天搶地畫面，我們也看不到趁火打劫、搶奪民生物資之類看似理所當然的亂世景象。世人眼裏，大和民族竟是那麽不可思議地默默承受著突然降臨的天災異變，是那麽認命地坦然面對生命中的無常試煉。熟悉日本文化的朋友很容易會聯想到，日本武士每天面臨生死決鬥的嚴格淬煉，經年累月訓練下來，自然養成了隨時準備從容赴死的決絕心境。熟悉日本歷史的朋友還可以精準回溯至八百年前，武士中的武士「平氏」在短短四年之間發生的那場不可思議的悲劇性遭遇。
時值平安末年1167年，在平清盛（溯源至桓武天皇的伊勢平氏第四代）布衣卿相，擔任太政大臣（相當於中國宰相職位）之後，平氏一族勢力臻於高峰。首先，就政治實力來説，平氏接受了朝廷分封三十多國，擁有莊園數量多達五百所，等於是實質控制了日本一半以上國土。再就經濟成就而言，平忠盛、平清盛父子兩代强勢掌控瀨戶内海，獨佔對宋朝貿易的龐大利益。根據《平家物語》記載，位於京都六波羅平家所屬各式大小宅邸，竟然多達三千兩百餘棟。每天騎著牛車馬車登門問候、拜訪送禮的各路人馬前仆後繼蜂擁而至，簡直就是「門庭若市」的現實寫照。
更甚者，平家結合皇室血統、延續政治生命的努力從來不曾中斷：平清盛小姨子平滋子得到「後白河上皇」寵愛，生下高倉天皇；在平滋子推波助瀾之下，平清盛女兒德子又下嫁高倉天皇，生下安德天皇。與皇室的緊密姻親關係，預告了平清盛日後將成爲小天皇的外祖父，保證了平氏家族不可一世的政治影響力。平家的空前權勢，讓平清盛妻舅平時忠一時脫口而出「在日本不姓平的，都不是人！」的狂語，成爲日本歷史上千古絕響的驚世名言。
熟料，花開必落、好景不常。1179年平清盛擅自幽禁後白河法皇、獨攬大權之後，憤恨不平的「以仁王」（後白河法皇之子）號召全國源氏起義抗平，隨即獲得源賴政、源賴朝的起兵響應。經過幾年戰事較勁，源賴朝派遣異母弟源義經，最終於1185年在壇浦展開海上殲滅戰，逼得平清盛妻子平時子一手緊抱七歲孫子（當時的安德天皇），一邊手持皇室三件「神器」，哄騙小天皇說是「海底也有皇宮」，決絕投海自盡。富可敵國的平氏一族從高峰到衰敗，若自1181年也就是平清盛去世那一年算起，也不過是短短四年光景！
經過鐮倉、室町時代一群琵琶法師（沿街化緣的盲眼和尚）的編曲加工，平家的悲劇命運以《平家物語》之名成爲日本家喻戶曉的經典故事，深深打動、影響了日本民族的内心情感。例如，象徵貴族文化的「能劇」裏就有「巴」、「俊寬」、「敦盛」、「八島」等八十多種曲目是取材自《平家物語》；象徵庶民文化的「歌舞伎」同樣也是盛行著「俊寬」、「義經千本櫻」、「勸進帳」、「平家女護島」等許許多多《平家物語》的戲劇性情節。
《平家物語》開宗明義關於「無常」的這一段經典教誨，更是深植日本人心，成爲日本家喻戶曉、衆所周知的人生經驗談：
祇園精舍梵鐘，傳「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花葉，表「盛者必衰」之理。
驕者不久恃，恍然若春夢；
强者終煙滅，灰飛入塵土。
800年前《平家物語》的這一課，毫無疑問是日本人一次刻骨銘心的無常啓示。因爲，縱使個人再怎麽努力，也是沒辦法累積到平家千萬分之一的財富/權勢。即或是平家，也不過是短短四、五年光景，就被逼得走上家毀人亡的悲劇道路，一般市井小民又如何可能存在任何可靠手段，得以侈言自家人身的生命安全與財產保障？既然外在財富、權勢都不足以成爲生命保障的有效手段，都抵擋不住無常啓動之下的摧毀力量，那麽到底有什麽事物是人生真正值得追求的呢？什麽叫「禪」？什麽叫「美」？什麽叫「生活」呢？
日本民族的這一提問，經過鐮倉、室町、江戶時代的持續醖釀發酵，最終發展出一股既獨特又神秘，既平凡又深刻的文化力量，扎扎實實在各個領域發光發熱，在現代社會的各個領域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刻印痕跡：所謂低調沉潛的「日式生活美學」是也。例如，日本料理在各個城市都是高檔料理的代名詞；日式設計是所有設計師必修的和式風格；以汽車產業爲代表的日本工業，則是承載了平價、實用、精簡等價值的現代工業表率等等。個別國家的文化力量能夠淋漓盡致發揮/發威到如是地步，在人類歷史上實屬難能可貴，絕對是值得我們好好研究、努力仿效的首選目標。當然，一時半刻之間夸言要學習人家的文化精髓，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功課。作爲和日本文化的羅列對比，在此先提示重點如下，提供有興趣的讀者先行預演思索，玩味其中妙處。
或許等到有一天，當我們不會再盲目逼迫自己買下第三棟第四棟房產，不會再處心積慮要留下龐大遺產給後代子孫，不會再執著沉迷於生下男丁來傳宗接代爲自己留下曾經存在的生物證據之後，我們才能真正去體會日式生活美學的哲學意涵，真正去接受《平家物語》的無常教誨，學習日本人去思考、去尊重每一個生命/每一個日子的應有面貌吧。
＊作者明智周，在數學中思考，在經濟學流派間沉浮，在日本料理店裏狂喜的日文苦行僧。著有《日文結構的秘密》、《竹林內的羅生門》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