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難形容那個晚上的感覺。我沒有防災的觀點、提不出重建的主張。因為直到此刻,我仍然像當晚一樣,看著新聞上反覆出現的路名,想說服自己那不過是一場小意外,馬路破了、人嚇到了,但世界還是好好的。
但世界不再像過去那樣好好的。再也不會。
8月1日清晨,新聞網站已經被看不出形狀的街道和被拋離路面的汽車佔滿。空拍圖上赫然出現一道吞噬好幾個街區的巨大傷口,文字敘述反覆看了幾遍,才能稍微理解那個破碎不堪的地方曾經是我度過青春期的街坊。
在照片中心是凱旋、二聖路口,通往我的學校的公車會在那裡轉彎。而中學時的我總是騎著自行車,沿著照片上那道原本叫做凱旋路的陌生溝渠往上走,先看到總有成群機車的三多路口,右轉就是有很多漂亮女學生的三信家商;沿著凱旋路繼續往前,左手邊綠樹短牆的宅院是市長官邸,再踩幾下滑過四維路,很快就到學校。
若是反方向往下走,繞過騎樓下租車行成排的進口車,就到了另一個公車站牌,車到站時總已經坐滿另一所高中的學生。遠處一心路那頭,還有更多的機車從那裡呼嘯而來,是遠離市區學校和百貨公司的工業區。
但是這些全部都變樣了,一夕之間。原本和這一切緊緊相連的人生,也一起消失、崩解,就像那些拼不回來的馬路和房子。
是的,我是高雄人。像很多高雄孩子一樣,小時候的志願之一是到台北上大學、工作。於是我如願北上,接受了台北的生活法則,台北等於中央、台北等於文明;台北有了不起的大學和華麗的音樂廳,有典雅喜人的書店和華麗時尚的百貨公司,有冠蓋雲集的行政機關和鎂光燈照亮的權力舞台。我像許多被媒體催眠的南部囝仔一樣,相信出人頭地的人生就是成為台北人。
與此同時,我的家鄉供養著那樣的繁華和文明。捷運讓台北先有,大型場館讓台北先有,而鋼廠、船廠、石化廠,甚至化肥廠,則繼續留在高雄。因為大企業太少,所以大家到工廠上班;因為公車永遠不來,所以大家騎機車。當我們搭國光號回高雄,從高速公路上看到冒著火光的煙囪,就知道快要到家。我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彷彿高雄註定如此。
然而當安坐台北廟堂的袞袞諸公在我面前背誦著統計數據,炫耀著產業成長如何飛快而排碳量如何被控制,叨絮著台灣經濟要擺脫工業才能升級起飛時,我不知為何總回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經過灰濛濛的黃昏路口,媽媽在走過街角擺攤賣零食的中年男子之後對我說:「你們要好好念書,不然長大以後去加工區上班很辛苦。」我一直記得那男子身上灰藍色的夾克,和他比夾克還要黯淡的臉色,想起那是台灣經濟統計數據裡的一次不景氣,鋼廠和船廠裁了好多人。
但在一週前那一個晚上,記憶中的高雄在肚子上狠狠地被炸出一個大洞,殘破的景象反而讓我清晰地記起她從前的模樣。當新聞裡那些官員們前一分鐘還在低頭默哀,下一分鐘便吵嚷著誰該負責、誰該道歉,而誰又是罪人時,我確確實實地意識到,我是高雄人,而在爭吵不休的那些人不是。
在這個時刻,聽著謝銘祐吟唱為高雄寫下的「毋甘」,我只想和我的家鄉人一起抱頭大哭一場,然後一起站起來,向前走去。
毋甘
詞曲:謝銘祐
起風 即爾仔無張持
月娘妳哪會無注意
目屎佇暗夜 滴落來 破碎兮街路
起風 無眠兮夜港都
毋甘你受驚惶 目尾直直掣
燒熱兮天哪會起畏寒
牽過兮彼雙手 熟悉兮身影 哪會無依無偎
毋甘你喊無伴 一聲過一聲
你兮心內會痛怹攏知影
莫閣哭 莫閣驚 莫閣予離開兮人 毋甘
風總有停兮時 天會光
目屎若流袂焦 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