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開玩笑可得當心審慎。凡事曝光、無一遁形的網路年代，人人都是笑話警察，一句不得體的笑話有時不僅是把場面炒冷而已，它可能引發議論，甚至招來眾人撻伐。
臺面上多少人物，管他是藝人、政客，或者將帥、學者、名流，只因幽默耍過頭而掀起海嘯般的反撲。這些自以為是的聞人，總於不經意間暴露他們的輕浮與淺薄，除了引來「不好笑」的譏諷外，輕則低頭認錯，重則黯然下台，含淚隱退。講笑話好比弄蛇術，有其不可逆料的風險，一句惹人嫌的玩笑宛如失控的眼鏡蛇出其不意地回頭咬了弄蛇人。
2013年11月18日那一期，時代週刊美國版以克里斯・克里斯帝（Chris Christie）為封面人物，報導這位紐澤西州長正積極部署，冀望爭取到代表共和黨參選下任總統的機會。這篇看似無啥爭端的政治報導，卻因封面設計和標題惹來麻煩：州長灰暗的半身側影幾乎佔盡版面，文字則是「房裡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
不滿人士認為週刊膽敢拿克里斯帝龐大的體積做文章，不但侮辱了州長和所有肥胖的人，也同時流露自由派人士對共和黨的不屑。覺得這標題下得既貼切又幽默的人則說，象原本就是共和黨的象徵（一如民主黨的代表是驢），而成語「房裡的大象」指的是「無法漠視的事實」，何來不敬之有？
雙方透過網路隔空互嗆而無交集。週刊作家薛羅（Michael Scherer）出面解釋道，大象意指克里斯帝不可輕忽的政治勢力，而不只是他的身材。但極端保守派福斯新聞台（Fox News）的葛蕾塔（Greta Van Susteren）對薛羅的說法毫不領情，並在推特上口出惡言，「時代週刊的編輯是一條陰黏的蛇。」倒是苦主克里斯帝一副大度能容的模樣，他對外聲稱，但凡擠得上時代週刊的封面、增加他個人以及紐澤西州的曝光率，要怎麼比喻，隨便吧：「要是每回有人拿我的體重開玩笑我就不舒服，我還不如蜷縮成胚胎狀，回家吃自己！」其實，克里斯帝州長時常在演講中開自己身材的玩笑。
關於個人或族群特色的笑話若由當事人自我調侃通常喜感十足。我聽說一名視障朋友，他吃海鮮時會說「吃蝦補瞎」，和人握手時會說「對不起，我目中無人。」如此幽默只能由他本人發動，別人可僭越不得。
一位原住民作家朋友講笑話功夫一流，每次聚會，總能讓全場笑翻。他的笑話大半和原住民經驗有關。「原住民喜歡慢慢來，每次看到有人急急忙忙趕著要去搭車，我們就會說，急什麼急，急的話為什麼不昨天就出發？」作家常說，你們漢人太苦悶了，胡扯什麼「跌倒就是為了站起來」，我們原住民偏偏堅持「跌倒就是為了躺好！」我從他的笑話體會到原住民樂天知命的一面，也多少感受他們苦中作樂的辛酸。
笑中有淚，有時有血。美國大兵亨蘭（Bobby Henline）四次參與伊拉克戰爭，最後一次時他和同袍乘坐的悍馬遭遇炸彈攻擊，其他人當場喪生，唯他倖存。曾經重度昏迷的他，頭骨局部碎裂，左手截去一半，還有四成以上的肌膚重度灼傷，尤其臉部。然而，癒後的亨蘭不願在家躺好，反而當起了「站著說笑」的喜劇演員（stand-up comedian）。他的笑點多半從個人慘痛經驗出發，例如「我去了伊拉克四次，到了第四次我才知道3是我的幸運號碼」；或如「我的頭皮燒光了，醫生從我的胃裡割一些來補。只要我吃太多，頭就開始痛。」
這種惹人發噱卻又令人心疼的自嘲式幽默需要勇氣，和一點殘酷；就在逼視自己切身之痛的那一刻，說笑的釋懷了，而聆聽的人也獲得解放，縱然只是短暫的一刻。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知名作家，國家文藝獎章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