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劇場因何而建? 官僚結構與文化菁英的大都會迷戀

2016-12-15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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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部長鄭麗君在立法院的施政報告中,重申以「文化扎根」作為施政主軸,從歷史扎根,從教育扎根,從在地扎根。(圖陳明仁/文邱坤良)

文化部長鄭麗君在立法院的施政報告中,重申以「文化扎根」作為施政主軸,從歷史扎根,從教育扎根,從在地扎根。(圖陳明仁/文邱坤良)

台灣現代化過程中,城鄉差距由小漸大,反映在藝文層面更是明顯。包括戲曲在內的藝文資源百分之八十以上集中在台北市,其他都會(高雄、台南、台中)合起來,不及其十之一、二,遑論其他縣市。從一九九○年代開始,在文化部前身文建會推動下,民族藝術、文化資產與社區營造受到關照,台灣主體性文化建構逐漸形成。新上任的文化部長也在立法院的施政報告中,重申以「文化扎根」作為施政主軸,從歷史扎根,從教育扎根,從在地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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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傳藝中心在芝山岩另起爐灶的作法,讓三十年來原已蔚為風氣的社區營造、在地主義、文化分權顯得空洞虛幻,甚至面臨崩解。猛然驚覺:原來城鄉問題還根深蒂固存在,許多人離不開台北,或嚮往來台北,最好的工作地點在台北,台北最好的地點在捷運可到達的地方。於是產生兩種循環:一種是台北市邁向國際藝術之都,獨領風騷、一支獨秀,從台北的觀點,這是良性循環;另一種是台北之外的縣市,藝術文化永遠處於弱勢,這是惡性循環。

文化部前部長於2014年4月24日率多位「國寶級」的藝師、學者視察台戲中心工程進度與未來遠景,贏來一片叫好聲。相對之下,2016年5月18日宜蘭縣長林聰賢帶著在地表演團體代表,向傳藝高層請求勿讓園區淪為商業遊樂區,高層敷衍兩句,「保證勿忘初衷,會繼續致力於傳統文化」,就四兩撥千斤唬弄過去了。文化部與傳藝中心高層對放棄宜蘭園區自有一套說詞,辯稱「宜蘭園區」與台戲中心的「北館」、左營豫劇園區的「南館」,鼎足而三,陣容整齊,這麼說,似乎傳藝中心浴火鳳凰,戲曲文化德澤廣被,中華文化復興了?藝文事務的中心與邊陲,就是這樣被制約的。

文化部前部長龍應台於2014年4月24日率多位藝師、學者視察台戲中心工程進度與未來遠景,並表示:「臺灣戲曲中心完工後,一定是所有華文世界戲曲藝術必訪的碼頭!」(取自台灣戲曲中心官網)
文化部前部長龍應台於2014年4月24日率多位藝師、學者視察台戲中心工程進度與未來遠景,並表示:「臺灣戲曲中心完工後,一定是所有華文世界戲曲藝術必訪的碼頭!」(取自台灣戲曲中心官網)

傳藝中心讓自己陷入定位混淆,台戲中心謀未定而先動,著實有行政盲點。然而,這些問題沒有太多人會在乎。大家多「正向」往前看,看到台北芝山岩出現了兩座現代化劇場,大都會藝文版圖愈加鈞天廣樂、盛世元音。在人文薈萃的台北,任何表演場館都是被期待的,都像一棵花叢,能招蜂引蝶,也吸引採蜜人和捕蝶人。不管劇場是哪個單位興建,歸文化部門也好,屬於教育部、農委會、客委會、原民會也好,能釋出表演場地,皆讓表演者額首稱慶,觀眾也開心。

台戲中心的大劇院、小劇院要塞滿節目並不困難,因為嗷嗷待哺的表演團體比比皆是。這僅就台北地區而言,其他縣市演藝廳開館之後就難以為繼,劇場只能送票,即便如此,仍經常門可羅雀,台北與其他縣市之間,天差地遠。

台戲中心如果要公開徵件,可以想見,琳瑯滿目的節目企劃,將如雪片般飛來。台戲中心的創立,讓公關企劃看到了商機。許多年輕熱情的藝術行政、企劃人才紛紛上場,資歷淺的為表演團體當公關、行政,人脈好的組織公司,全國遞案,為行政機關執行藝文業務,標案標習慣了,自有一套SOP。他們所擬定的內容有不少具有前瞻性與可行性,問題是這些構想多屬泛文化概念,放在哪個部門都講得通。台戲中心的營運也給表演藝術家演出機會,年輕藝文工作者多了一個選擇。另外,經常參與傳藝中心業務的學者專家會更忙碌,他們得繼續像勘輿師一樣,為「業主」看風水,提供意見,評審活動內容。

就表演藝術而言,台灣當代最具活力的不一定是揚名國際的舞團、劇團,一群打藝術零工的年輕創作者、表演者,往往讓人驚豔,他們有如中小企業的業務員,帶著滿腔熱情,尋求演出機會。一次官方大拜拜式的藝文活動經費,足夠讓這些小團演出一整年。

國立傳藝中心主管「傳統藝術」,卻任憑外界各自表述,陷入理解上的混亂,反映主事者的菁英思維與浪漫想像。台戲中心兩棟劇場出自名家手筆,其設計理念是從戲曲一桌二椅的意象出發,建築主體雄偉而有特色。傳藝中心高層曾對外陳述,劇場舞台與觀眾席的空間規劃,係建築師參考了康熙皇帝看戲時的距離,設定劇場舞台與第一排觀眾席之間為24公尺,比一般當代劇場要短,「讓觀眾與舞台更有親密感」。

台灣戲曲中心(取自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官網)
台灣戲曲中心。台戲中心兩棟劇場出自名家手筆,其設計理念是從戲曲一桌二椅的意象出發,建築主體雄偉而有特色。(取自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官網/文邱坤良)

這些劇場空間設計概念當作建築師的幽默無傷大雅,文化部、傳藝中心高層若把它做為賣點,就太可笑了。康熙皇帝看戲最舒適的寶座,難道不也是一般人最舒適的席位嗎?現代大劇場本來就不是為特定人士量身打造,建築師與傳藝中心高層想必也明瞭。倒是經此提醒,爾後坐第一排(或前排)正中座位的觀眾都可享受皇帝級的待遇了。

文化部、傳藝中心重視戲曲,應該瞭解其生態與內容,同樣是戲曲,不只是劇種各自不同,更重要的,演出場合與所屬階層也相差甚遠。現今還在「動」的傳統劇團,公營劇團是一類,有名角挑班的民間劇團是一類,廟前演「民戲」的是一類,品類繁多的業餘劇團也可算是一類。這些劇團或在劇場演出,或在廟會演出,或兩者兼顧,有的劇團由官方正式預算編列,有的拿政府補助,專演文化場,也有完全靠戲金慘澹經營,彼此之間貧富懸殊。

戲曲維護最根本的方法是像六十年以前一樣,讓它在社會的人文脈動中發展,與民眾生活保持密切關連。戲曲發達的年代,各縣市、鄉鎮,乃至偏遠地區都有戲院、劇團。除了京劇、豫劇,絕大部分的劇團都不需靠政府支持,所憑藉的是社會提供的充足養分,以及民眾出錢出力的參與,現在社會型態改變,戲曲失去成長的環境,無法像從前存活在民眾生活之中。國立傳藝中心設置,是退而求其次的具體作法。傳藝中心應在原生環境與既有的演出結構下,給弱勢戲曲團體更多實質的獎勵,邀他們上京至現代化劇場「會演」,固然有鼓勵作用,但不是唯一或最重要的選擇。

「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與朱熹同時的南宋哲學家,也是《東萊博議》作者呂祖謙的名言,1946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在開學典禮上也以這八個字贈送給北大學生。文化部多年來高喊在地全球化、文化平權,是正確的方向,但口號不足以自行,如何落實文化政策,避免再落入大台北情結,值得三思!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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