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貧窮邊緣:《窮忙》選摘(1)

2016-08-20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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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勞動世界的底層,數以百萬計的人活在繁榮的陰影之中。(圖片取自紅色生活冈)

美國勞動世界的底層,數以百萬計的人活在繁榮的陰影之中。(圖片取自紅色生活冈)

疲於希望,空於夢想──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

洗車工沒有自己的車子,負責整理已兌現支票的銀行職員,戶頭裡只有不到三美元,編輯醫學教科書的女員工,已經十年沒有看過牙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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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被遺忘的美國,在勞動世界的底層,數以百萬計的人活在繁榮的陰影之中。在貧窮與安樂的暮光裡,無論你是富是貧,還是中產階級,每天都會遇到他們:他們為你送上大麥克漢堡,在沃爾瑪超市(Wal──Mart)幫你找到商品,為你收成食糧,替你打掃辦公室,幫你縫製衣服,在加州的工廠裡,他們包裝燈泡,之後會裝在你小孩的腳踏車上,在新罕布夏州的工廠裡,他們組裝壁紙的樣本,讓你在裝潢時可以參考。

他們各自面臨的困境形塑了他們的樣子,有些人正要擺脫福利救助、吸毒成癮、無家可歸,有些人則一輩子都陷於低薪工作中,有些人的孩子營養不良,有些遭到性侵,有些人住在搖搖欲墜的房子裡,造成孩子罹患氣喘,並因此缺課,有些青少年甚至沒有所需的眼鏡,連黑板都看不清楚。

儘管美國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富裕,低收入的事實卻考驗著美國式的、宣稱勤奮工作就可解決貧困的信仰。有些人覺得工作行得通,有些人卻發現這行不通,在高要求、低薪水的工作之間來來去去,許多人只能勉強搆到官方貧窮線以上,岌岌可危的瀕臨於貧窮邊緣。那些對於富裕家庭來說可能只是有點不方便的問題──車子出了點小問題、身體微恙、孩子沒人照顧──對窮人來說卻是危機,因為這有可能讓他們的飯碗不保。他們耗盡一切,毫無存款,總是積欠帳單,銀行戶頭裡少得可憐,或是根本一無所有;因此比起那些生活更為安穩的美國人,他們得要付出更多的費用和更高的利息。就算經濟穩健,許多人還是在邊緣掙扎,永遠脫離不了現況;而經濟衰退的時候,他們向後倒滑,往絕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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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擺脫貧窮有多困難?(圖片取自wiki)

擺脫貧窮、遠離貧窮似乎需要完美的陣容以及天時地利的條件,先決條件包括了全副的技術、好的起薪、有升遷機會的工作,但還需要目標明確、勇敢與自尊、沒有欠下大筆債務、沒生病也沒毒癮、家庭功能健全、朋友誠實正直,還有私人或政府機構必要的協助。這一系列條件要是出現任何缺口,麻煩就會接踵而來,因為你窮,就表示你沒辦法保護自己。不如這樣比喻,假如你打四分衛,但是不要帶頭盔、不要墊肩、沒訓練沒經驗,前方是一排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左右的隊友,弱不禁風,沒有金錢幫襯,沒受過更廣泛的世界的訓練,對於腐敗社會的威脅誘惑毫無防備,貧窮的男男女女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解雇──挨了揍,鼻青臉腫,連連慘敗。要是這種周而復始的失敗中出現了某次例外,那就會被稱做是美國夢的實現。

在文化上,美國不太確定貧窮的成因,因此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美國神話仍然認定即使出身貧寒,人人都有機會獲得幸福。我們希望那是真的,無論真假,也很欣慰看到那些美夢成真的例子。十九世紀作家霍雷蕭.阿爾傑(Horatio Alger)的作品我們已經不再讀了,不過他的名字卻成了白手起家的同義詞,他筆下的角色都能透過勤懇工作致富,經典的移民故事依然能夠觸動美國人的心,儘管這個國家長久以來一直嫌惡著那些來到「金色大門」之外的「不幸渣滓」,就像自由女神像下方所銘刻的文字所述。

這種神話有其價值,替這個國家跟每位居民都設定了嚴苛的標準,國家必須努力,成為傳說中的機運之地,居民必須奮鬥,好好利用這些機會,這樣的理想激發了民權運動、向貧窮宣戰,還有持續不斷的追尋,想找到方法緩解富裕中依然存在的窘迫。但是美國神話也提供了怪罪的藉口,在清教徒的傳統中,努力工作不只是實際需要,也是道德要求,不努力就是道德敗壞,嚴苛的邏輯決定了冷酷的判斷:如果一個人的勤奮工作能夠帶來成功、如果工作是一種美德、如果社會上每一個人都可以藉由工作得到成功,那麼失敗的人,就是不夠努力。市場是公平的最終裁判,還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國反神話,認為社會必須要為個人的貧窮負起大部分的責任,種族歧視和經濟富裕的階級,造成貧困社區的種種症狀,學校不好、選擇有限,貧窮的孩子被迫犯罪、吸毒,只能從事收入微薄、沒什麼未來可言的工作,個人淪為龐大力量的受害者,自己無法掌控,包括了貪婪追求利潤的企業,只會剝削勞動力。

該如何定義個人在自身貧困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經成為社會褔利及其他社會政策中的爭論,但很少有人能夠肯定地回答,即使在具體的個案中也一樣。比起富人,窮人比較無法掌握私人的決定,更難自外於冷酷的政府機器,在這個科技與競爭的瘋狂世界裡,窮人更沒有辦法敏捷地避開重重危機,他們的個人錯誤會帶來更嚴重的後果,個人成就得卻只會得到更少的回報。個人與公眾之間的互動如此錯綜複雜,諸如就業培訓這類協助要想奏效,就必須針對個人需求量身打造才行,內容不只要包括使用電腦與操作車床這類「硬技能」,還得包括與同儕互動、樂意服從命令等「軟技能」,要能夠處理多年逆境所累積的怒氣。就業培訓人員發現,屢經失敗的人──在學校裡、戀情中、工作上──要等到明白自己有能力追求成功,才有辦法成功。要擺脫貧困,他們必須學會純熟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與雙手。

離開貧窮不是拿出護照,跨越邊境這麼簡單的事情,赤貧與安適之間有一道寬廣的爭議領土,這條通道的距離,對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安穩的生活就是可以用一份薪水付清房租──不用存兩個星期的錢才付得起一個月的房租」,泰隆.皮克斯利說道。他是個年約五十歲的削瘦男人,住在華盛頓特區,來自困苦的生活,白天打零工,還吸食海洛英。他的要求特別低,「我不想靠打零工籌錢,」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想住得舒服點,就算只是一間十英呎平方大小的房間也好,在一個月內,我可以用薪水付清所有的帳單,我不必存什麼錢,對我來說,過得舒服不必非得要有儲蓄帳戶才行。」

在這樣富裕的國家裡,大部分人的胃口都比泰隆.皮克斯利來得大,廣告無所不在,電視幾乎永遠開著,許多美國人學會了把想要變成需要,「當你住在社會住宅裡,你媽媽領著社會救助金,如果有五、六個或者七、八個小孩一起長大,你這輩子想要的東西就數不清了;但是你卻什麼都沒有。」法蘭克.狄可森解釋著,他是一名工友,靠販毒在華盛頓獲得他過去沒能得到的東西,「你有小孩,他們想要漂亮的球鞋跟外套,帶著六、七個孩子,靠社會救助金的媽媽可沒辦法供得起,他們要怎麼樣才能得到這些東西呢?也許年紀越來越大,他們越想要得到好東西,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上毒品

因此貧窮並沒有一種適用的簡單定義,可以是絕對的貧窮──買不起基本生活必需品;也可以是相對的貧窮──負擔不起普及的生活方式。

以全球或歷史的標準來看,許多美國人認定的貧窮都是奢侈的,住在鄉村的俄國人就算買不起車子,家裡沒有中央空調,也不會被認為很窮,但是住在鄉村的美國人會如此認為;越南的農夫就算只用水牛犁田、徒手灌溉,住在茅草屋裡,也不會被認為很窮,但是北卡羅萊納州的農夫會,因為他得用手採收黃瓜,一箱才賺一美元,只能住在破爛的拖車裡。這世界上大部分的窮人,都會被環繞在美國窮人周圍的公寓、電話、電視機、自來水、衣服,還有其他種種便利設施給弄得眼花撩亂,但是這並不代表窮人不窮,也不代表處於貧困邊緣的人,並不是真的站在懸崖邊上。

的確,在富有的國家裡當一名窮人,要比在貧窮的國家裡當一名窮人難受多了,因為在貧窮中求生的技能,在美國幾乎已經消失了。去河內的貧民窟看看,你會發現孩子用瓶棍和生鏽的腳踏車內圈發明了很多遊戲;然而去洛杉磯的貧民窟看看,你會發現孩子都很依賴塑膠玩具跟電子遊樂器。住在柬埔寨的時候,我兒子邁可對於家裡原本要扔掉的東西修一修就好了,這樣的獨具匠心驚嘆不已,那是我們在金邊的時候,他的電視遙控器壞了,只花了一美金就在街角找人修好了。

在美國,聯邦政府對貧窮的定義很簡單:二○一一年,有一名成人與三名孩子的家庭,年收入若是低於兩萬兩千一百一十三美元,就算貧窮。這個數字相當於一個人每年工作滿五十二周,每周四十個小時,時薪十美元又六十三分,或是比聯邦政府的最低工資多三美元又三十八分。一九九○年代之際,經濟擴展、收入提高,官方貧窮率降低,十年之內,從一九九三年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點一,降低到百分之十一點三,接著在後續的經濟衰退中微幅上升,二○○三年達到百分之十二點五,二○○六年百分之十二點三,二○一一年百分之十五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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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三餐不濟才算是貧窮嗎?(圖片取自borgenproject.org)

不過這些數字會產生誤導,聯邦政府所界定的貧窮線,遠遠低於像樣的生活所需,因為人口統計局採用的仍然是一九六四年時,由社會安全局所設計的基本公式,之後的幾年間只經過四次略微修改。貧窮線所設定的貧窮,大約是「基本溫飽」(thrifty food basket)所需的三倍,這樣的計算得自於一九五五年的消費模式,當時一般家庭約有三分之一的收入用在食物上,時至今日,情況早已不同,一般家庭花在食物上的預算大約只有十分之一,但政府還是繼續把「基本溫飽」所需乘以三,只根據通貨膨脹調整,無視於將近半個世紀以來的生活型態急劇變化。

對每個家庭來說,貧窮的組成都是部分經濟因素、部分心理因素、部分個人因素、部分社會因素,部分過去影響、部分現在狀況,每個問題都會擴大其他的影響,全部緊緊相連。一個逆轉就會造成連鎖反應,導致結果與初衷大相逕庭。如果問題環環相扣,那麼解決方法一定也是如此,只有工作是不夠的,只有醫療保險是不夠的,只有良好的住宅是不夠的,可靠的交通運輸、謹慎的家庭收支預算、有效的養育方法、有效的學校教育,單獨達成任何一項都是不夠的,沒有哪項改變能夠獨自幫助勞工脫離貧窮邊緣,只有全面兼顧,國家才能履行其承諾。

*作者大衛‧K‧謝普勒 David K. Shipler,曾任職於《紐約時報》,於紐約、西貢、莫斯科與耶路撒冷從事新聞報導,後擔任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首席外交記者。此外,他也為《紐約客》、《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撰寫文章。一九八三年與托馬斯‧弗里德曼獲喬治‧波爾克新聞獎,二○○一年以《受傷的靈魂》(Arab and Jew: Wounded Spirits in a Promised Land)獲普立茲獎,著有《俄羅斯:破碎的偶像,莊嚴的夢想》(Russia)、《陌生人的國度:黑白美國》(A Country of Strangers)。現為布魯金斯學會客座學者和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並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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