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專文:早安越南

2016-05-31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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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木偶戲為越南傳統的文藝表演,迄今約有千年歷史。(取自維基百科)
水上木偶戲為越南傳統的文藝表演,迄今約有千年歷史。(取自維基百科)

可是,許多年前,越南給我的最初的印象,一直持續到一九七○年代,根本不是水,而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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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代在台灣,報章上的越南印象就是混亂,政變,南北敵對,西貢街頭接二連三自焚的僧侶,那烈火中燃燒的軀體令人驚心動魄。然而報紙說,那些人都是別有居心的共產黨(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好奇,希望了解真正的「共產黨」)。後來就是南越政府走馬燈般更替的領導人,更多的抗議和自焚,美軍大規模的介入,台灣街頭到處可見的度假美國兵⋯⋯烽火和戰火中的越南,一個在火藥和炸彈中燃燒成焦土的國家。

七○年代初到了美國,每天的新聞總是越南和越戰,犧牲和傷亡;年輕人反戰反政府,要愛要和平。電視新聞裡那些不知所云的英文地名(許多年後當我準備要來越南時才一一對照出漢字來,才恍然大悟是甚麼地方),那些倉皇逃難的人,戴著斗笠挑著少得可憐的家當,扶老攜幼蹣跚步行;新聞記者說他們都穿著「黑色的睡衣(pajamas)」,天哪,美國人對於這個侵略了這麼多年的國家還一無所知:那哪是甚麼睡衣,那就是鄉下人穿了多少年的傳統的衣褲啊!我忘不了電視上他們驚恐愁苦的面容,背後是熊熊火焰中化為灰燼的家園,頭上是隆隆盤旋的轟炸機⋯⋯

最最忘不了的一張照片,是更多的火,和被火灼傷的人。那是一九七二年,一張新聞照片震撼了全世界:一個全身赤裸、哭喊著奔跑的小女孩,背後是炸彈的硝煙和持槍的美國士兵,身前是另一個哀哭的男孩。那年,小女孩潘氏金福九歲,在南越的家鄉被美軍的汽油彈炸到,衣服燒掉了,全身皮膚燒傷;一位美聯社的華裔記者拍下她痛苦哭喊逃命的鏡頭,那張照片獲得了當年的普立茲新聞獎。小女孩的傷痛成了對那場戰爭最打動人心的控訴。

潘氏金福九歲時在越南戰爭中受燒夷彈波及,令人印象深刻的這張照片最後也獲得普立茲獎。(取自維基百科,美聯社記者黃幼公攝)
潘氏金福九歲時在越南戰爭中受燒夷彈波及,令人印象深刻的這張照片最後也獲得普立茲獎。(取自維基百科,美聯社記者黃幼公攝)

三十多年過去了,許多美國人回來這塊土地上,旅遊,商貿,或者追悼。下龍灣是最受歡迎的景點,這裡沒有絲毫戰火的痕跡。我們的遊船在下龍灣的碧波中悠閒地繞駛著,看著那般優美寧靜的青山綠水,我忍不住換上泳衣跳進水中;浸泳在清澄冰涼的海水裡,我卻想到那個邊跑邊哭喊著「燙死了!燙死了!」的小女孩——那個時刻,全越南的水也洗不去狠狠地黏附在她稚嫩的皮膚上的燒灼劑。

後來她被送到醫院救治,但肌膚上的灼傷永難除去。長大之後她被政府送到古巴唸醫,結婚生子,最後選擇移民居住在加拿大。對這段歷史她當然不會忘記——戰火在她的肌膚留下地圖般大片的烙印,而且至今仍然令她疼痛。但她說:我願意原諒。

水,終於澆熄了火。

*本文選自印刻出版新書《那朵花,那座橋》,作者李黎本名鮑利黎,自台大歷史系畢業後即赴美留學,曾任編輯與教職,現居美國加州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曾獲《聯合報》短、中篇小說獎。

《那朵花,那座橋》,一個小城裡的一座橋,牽出許多其他地方、記憶和故事,從建築到電影藝術,從東方轉往西方,在敘說時,心,安在這。(印刻提供)
《那朵花,那座橋》,一個小城裡的一座橋,牽出許多其他地方、記憶和故事,從建築到電影藝術,從東方轉往西方,在敘說時,心,安在這。(印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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