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專文:電影和人生,都以餘味定輸贏

2015-07-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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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侯孝賢云云,這麼多年了我亦非沒聽過,何以這回我這樣波動,我想是因為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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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春風吹渭水,紅綃滿長安,好個國際大都會長安。魯迅喜愛唐人柔和明亮的生活氛圍。侯孝賢拍此片老在說,恨不得有個時光機器去到唐朝看一下,他就會拍了。過往,他將劇本的紙上作業扔給我而迫不及待意欲奔赴的現場,過往一定不辜負他凡呼必有應的現場,靜候著他會帶他到他要去的地方的未知現場,現在,是唐朝。誰也沒看過的唐朝,求未知於未知,現場在哪裡?框之外的真實唐朝,又在哪裡?此所以劇本討論時我們都同意,用戲劇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意味,景框是封閉的,拍法必須改變。

那種長拍不打斷時間的不論是固定鏡頭、或推軌鏡頭(《海上花》開場九分鐘推軌一鏡到底,從此李屏賓上癮了),都不該用。那種不切割空間保持與現實空間一致、讓人在其中來去的場面調度拍法,由於內景搭建縱深不足,又缺乏生活細節供人活動,也不能用。與從前劇本討論大不同,這次我們著力以戲劇時間來結構劇本,完成時,侯孝賢信誓旦旦而我們也同樣振奮,這會是一部好看易懂的電影,情感華麗,著色酣暢,充滿了速度的能量。

當然,當然是大家現在看到的影片了。長拍的,寫實的,「沒有看過這種有生活的武俠片」(英文字幕譯者Tony Rayns語)。唯這次多了一件,美,大家都歎美,向來冷刻的英國《衛報》也說美得目不暇給更勝《一代宗師》。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像的唐。漢唐漢唐,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這次侯孝賢的框之外,不是真實世界的唐,卻是詩詞歌賦自古以來無數人想像裡的唐,拿安德森的話說,想像共同體,唐的想像共同體,不美都難。

原來框之內與框之外,內外有界,實則分別了電影的兩脈系統。電影紀錄真實的一脈,電影蒙太奇(montage)的一脈。而電影誕生於紀錄真實。

一百多年前,法國盧米埃兄弟拍攝出人類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白幕上火車對著觀眾駛來,嚇壞了大家四下逃竄,電影逼真得嚇跑人。因此比起文字的探觸和探索真實,一百年對數千年,電影是個幼兒,有著幼兒般只看、不想的本質。影像一思考,電影的幼兒神便不愛。影像具意義,不如說影像飽滿。飽滿含有自我悖反、自我歧義、也自我一體的,全部的內容都在這裡了,此外並無內容。

影像紀錄真實,這個我們日日行走其間不知覺無意識的真實世界,景框,將之框了出來讓人看見讓人知覺,咦這是我們?怎麼長成這副德行?驚異有之,羞見有之,滿意是肯定沒有的。是此框,把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真實稍稍陌生化了一下,框之內,不在說了什麼,而在露出些什麼。因為這露出的部分,與框之外的世界,本是織結連綿的,拍攝者做的事,彷彿只不過在現實空間裡暫且,界限出一方景框。弱水三千,拍攝者只取一瓢飲。

他似乎無所作為,只是記錄。他客觀中立,中立到簡直沒有自己有時真叫人著急。他極少的自我,也許就只在框出界限。無邊世界,形形色色,何以他要選擇框出這一塊,卻不要框出那一塊,這充滿直覺機率的選擇不選擇,也許就是他對世界的意見和主張了。

《聶隱娘》,我看過第二回之後過了大半個月,又邀我第三回看。看完我眼濕說,隱娘好可憐。有一種人是這樣,傻傻的,愚執的,木訥寡言,好事總之輪不到他,壞事倒全推給他。晚上睡時我想著隱娘,像柯波拉夜裡夢見《南國再見》,次日仍想著。我對侯孝賢說:「這不是我們原先的隱娘了,你跟著舒淇走,剪出來的隱娘有一種純直。」

對侯孝賢,後來我援引小津的「餘味」之說:「電影和人生,都是以餘味定輸贏。」只覺哀哀的。

…(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7月號)

印刻文學七月號是閱讀侯孝賢專刊。
印刻文學七月號是閱讀侯孝賢專刊。

*作者為知名作家,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團隊,本文選自《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閱讀侯孝賢〉專刊。風傳媒即日起亦將選摘編劇之一謝海盟新書《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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