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專文:電影和人生,都以餘味定輸贏

2015-07-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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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劇中一景。(翻攝自印刻文學)
聶隱娘劇中一景。(翻攝自印刻文學)

海盟書裡寫到劇本討論階段投入的田野調查工夫是在造一座冰山,影片雖只露出冰山十分之一角,但冰山絕不可不造,這是劇本人物一切編排的判準根據。侯孝賢的電影一直是,框內只露出少許,影片魅力便從那沒露出的龐大真實世界來。其魅力,「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裡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 ring of truth──事實的金石聲。」(張愛玲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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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侯孝賢很緩慢、緩慢到安靜的電影,如何做到能有金石聲?他如何做到框之內的影像能與框之外的真實世界,兩者無縫接軌?

以電影術語,他用長拍長鏡頭(long take long shot),深焦(deep focus),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長拍是不打斷時間,深焦呈現前景中景後景完整的空間不切割,場面調度即人在這時間空間裡的活動。

故而愛用非演員。布列松每稱人模(human model),以此表示電影裡的人,也以此區別來自戲劇表演的演員(actor)。布列松說不要演員(不必指導演員),不要角色(不必揣摩角色),不要表演,只要生活中活動的人模。演員動作,由內而外,在舞台在戲劇,演員得讓觀眾相信他的動機。但人模,動機不在他身上,他不知而行,行於所當行。舞台上演員創造性的詮釋完全成立,其可觀其力道,都在這裡。但電影之中,他的表演卻涉及簡化,反而抹消了他本我所蘊藏的矛盾曖昧。電影那逼真的表象,叫表演給毀了。因為人模,重要的不是他們讓拍攝者看見的,而是他們隱瞞的,那些他們具有的卻自己並不知道的,可攝影機都看見了,捕捉了,紀錄了,留待拍攝者隨後的考察分辨。

於是剪接。這當口,剪接機上的影像,與其說是拍攝者在汰擇,不如說影像在校正拍攝者。影像揭示出來原先想法的錯誤,劇本的謬漏穿幫,細節不合又扞格,一概,刪除。

身為編劇的文字方,我感受關注的卻是思路的辯證。因為/所以,雖然/但是,那麼/不過,故而/因此,然則/卻說……往前往深推演的思路,努力說服大家相信這樣推演得到的結果(或沒有結果)。編劇擅長靠對白推動進行。

然而影像方的侯孝賢,他苛求著框內影像之無縫接軌於框外真實世界的那種真實,攝影機看見的會告訴他,什麼留下,什麼不要。留下的,他再看如何安放,細細安放在最對的位置。

聶隱娘出自唐傳奇。(翻攝自印刻文學)
聶隱娘出自唐傳奇。(翻攝自印刻文學)

編劇─找到殺人的理由

這次《聶隱娘》,核心是憑什麼可以殺人?於是編劇建立了鞏固了諸般理由。然後是從殺到不殺,編劇先就得說服自己相信為什麼不殺,此若不成立片子也不必看了。所以目睹關係著這核心的幾場重頭戲全部剪除,編劇真的苦到無言。而導演的回應總是「看著不像」(我看很像啊),「她不像會說這些話的人」(呵呵舒淇的台詞從她自己數過的只有十六句又減成了剩下九句),「你以為這樣說過來說過去有用嗎,沒用的」,「沒辦法剪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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