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成專文:哪個才是真正的「吳詠慧」?

2024-05-19 05:50

? 人氣

中研院副院長黃進興其實就是《哈佛瑣記》的作者「吳詠慧」,他以妻子之名為筆名,散文筆鋒與學術研究的筆鋒差異甚大,讀來行雲流水清新可人。(唐獎教育基金會)

中研院副院長黃進興其實就是《哈佛瑣記》的作者「吳詠慧」,他以妻子之名為筆名,散文筆鋒與學術研究的筆鋒差異甚大,讀來行雲流水清新可人。(唐獎教育基金會)

這樣的吳詠慧

第一次和吳詠慧見面,是在四年前。那時伊似乎還沒有姓吳,也不叫詠慧,而是和區區在下一樣,取了個俗得讓人聽後就忘了的名字。害得我在過後的四年內,老是把他和臺大歷史系某教授的名字搞混在一起。當時伊是哈佛大學東亞系快要出爐的新科狀元,到夏威夷是為了參加第一屆國際朱子學術討論會。我和吳詠慧同文同種再加上同年同專業,這次又同在一個地方開會,經金恒煒兄替我們引介,很快便熟絡起來。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吳詠慧少年得志,氣勢正盛,而我當時也讀了幾年宋明理學典籍,自以為有點心得,於是彼此不免借題發揮,以論學為名,飛快地交換了幾招。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數招以後,我才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吳詠慧不僅西學根基深厚,在中學方面,功夫也極為扎實。伊對徐復觀、牟宗三和唐君毅三位先生學說的精熟,連我這個系出「新亞幫」的科班生,也不能不暗暗點頭。

恒煒兄租了一輛小汽車,我和吳詠慧在休會期間,也常乘坐恒煒兄的便車環島瀏覽。閒談中,我才知道吳詠慧在美國數年,居然連汽車也不會開。在美國生活,最可寶貴的是那種天大地大、魚躍鳶飛的自在和自由,不會開車等於少了兩條腿,哪裏還有什麼自由和自在可言?問伊去過賭城沒有?沒有!到過情人酒吧沒有?沒有!小電影看過沒有?沒有!異性朋友交了沒有?什麼!還是沒有!那平時有什麼消遣?讀書?讀書之後呢?還是讀書?!我的老天!

會議結束後,我和吳詠慧再也沒有聯絡。後來聽杜維明教授說,吳詠慧終於回到臺灣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去「坐冷板凳,吃凍豬肉」了。吳詠慧書是讀得不錯,但我自放洋以來,平均每天有八小時要和該死的書本打交道,誰要在我放下書本後再談起讀書,我一定會瘋掉。我要的是在煙捲和咖啡的飄香中,能和我暢談風花雪月的騷人墨客;我要的是青梅煮酒、杯盤狼藉之後,能悲歌慷慨、拍遍欄杆的英雄豪傑;至於只會啃書的蛀蟲,對不起,我目前暫時還不缺。反正這一類型的寶貝,在教室裏要多少有多少。

兩年前我到臺灣參加一學術會議,居然一點也不曾想過抽空去見吳詠慧一面。倒是恒煒兄向我提及吳詠慧最近結了婚,伊的另一半也叫吳詠慧,論長相可以打一百分。一百分的漂亮人物,無論是男是女,我一輩子還未見過。吳詠慧這蛀書蟲,說不定還真有什麼過人之長,沒有來得及被我發現。要不,就一定是哈佛文科博士的招牌,在臺灣還算值幾個錢。經金恒煒兄一提,我的心倒有點癢癢的,忽然想去見見吳詠慧。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吳詠慧到底沒有見成。由臺灣回到新加坡後,一念及此,心中未嘗不能無憾。但我始終弄不清楚,我的一絲遺憾,是為了沒能見到書蟲吳詠慧呢,還是為了沒能見到一百分的吳詠慧。

大約一年半前,吳詠慧開始在《中國時報.副刊》上一篇又一篇地撰寫《哈佛瑣記》,書蟲會寫副刊文章,此乃一奇。寫得居然還蠻清暢新穎,實中透虛,虛中藏實,更是奇中之奇。哈佛之於吳詠慧,是香客心中的聖廟,也是情聖眼中的愛侶,既莊嚴肅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又輕顰淺笑、宜嗔宜喜,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勾魂奪魄。虔敬和癡戀的潛流,真積力久,蓄之既厚,一旦噴薄而出,便如漫天花雨,處處留情,使哈佛園中草木瓦石,皆承恩澤。情之一字,可生死人而肉白骨,可化腐朽為神奇,亦可化神奇為腐朽。一九八○年夏我曾和文船山連袂造訪哈佛,所得的印象僅平平而已。哈佛近十多年來在全美各大學的排名,也不見得會在柏克萊、斯坦福之前;哈佛的校園,和柏克萊、斯坦福相比,也不能算頂頂漂亮。情人眼中的西施,若落在不相干者的眼中,卻未必具有千媚百嬌的顛倒眾生相。哈佛不是我的情人,我只是哈佛的不速之客。審美需要感情的灌注,生命的投入。無情的我,合該領略不到哈佛的極好處和極美處。

讀《哈佛瑣記》,就等於重遊哈佛。這次多了吳詠慧做導遊,只見伊一時口若懸河、舌底翻蓮,一時閉目吟哦、念念有辭,一時比手劃腳、上竄下跳……。

《瑣記》中的吳詠慧,不再是檀島時那個言語無味、傻頭傻腦的書蟲。伊變成了手持麈尾、談玄說空的魏晉高士;變成了澤畔行吟、淺斟低唱的騷人詞客;變成了在知識海洋的沙灘上拍手歡呼,一面撿拾貝殼、一面嬉戲追逐浪花的童子。吳詠慧對哈佛的款款深情,在不知不覺之中,竟消融了我對哈佛的疏離和冷漠。在伊的帶引和講解之下,我開始慢慢體味到了哈佛的各種各樣與眾不同之處。徘徊在羅伊斯、帕爾默、詹姆斯,還有桑塔亞納曾散過步的「哲人之路」,和懷海特對談,和古代各大哲神交千載,上下與天地同流,原來是如許的神怡心曠;那條漸被毒水汙化了的查理士河,在斜陽照晚、薄霧輕籠之際,原來竟會如許的楚楚可人;「大學館」牆壁的長春藤,在四季轉換中,像變色龍一般,由淡青而墨綠,由墨綠而橙黃,由橙黃而火紅,由火紅而灰白,原來也不輸柏克萊四季蔥綠的紅木林;還有那在大師授課後拍爛手掌的滋味,以及偶被大師品題時的既驚且喜,一切的一切,既遙遠又貼近,既陌生又親切,讓人心旌搖搖,熏熏然有點醉意。我申請讀博士班時,名單上沒有哈佛,我的論文導師從柏克萊被挖角到哈佛時,我也從來不曾想過要跟老師一道轉學到哈佛。世界上所有的大學中,我只愛柏克萊,我對柏克萊始終一往情深。但在讀《瑣記》之時,我的心底突然莫名其妙地爬上了一絲絲惆悵的感覺:如果到哈佛去讀個一年半載,不知是否也和在柏克萊一樣,如此的充實和如此的有趣?

吳詠慧在今年一月,由臺灣來到新加坡,成了我在東亞哲學研究所的同事。學問的追求永遠沒有終點,多讀了四年書,彼此愈覺得天下之大,而愈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和吳詠慧,也由四年前的檀島論劍,換成了星洲的「今宵只談風月」。談風花雪月的吳詠慧,比談哲理邏輯的吳詠慧,不知有趣和可愛了多少倍。吳詠慧的另一半目前正在美國謀求發展,我的太座也正在新大陸的大學裏教書;島居的枯寂無聊,若沒有了吳詠慧,真不知如何打發。我們朝夕素心相對,樂數晨夕,但卻從未想過要到加東數星星,到西灣送夕陽。吳詠慧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名」 (snobbery),能被伊青睞的只有名校、名車、名牌衣飾,以及華屋和美食。只可惜伊的錢包偏偏不爭氣。我是最典型的老廣,一生中除了美食之外,對任何「名」都可以不要。星洲的大牌檔,可能會有不錯的美食,但吳詠慧又嫌到大牌檔有失身分,我也確實有點怕了大牌檔的熱和髒。於是,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新加坡的各大飯店;然後,多半還會看一場西片。偶爾,為了講義氣,我也會陪吳詠慧逛一次百貨公司。看著伊留連在琳琅滿目的各式各樣法國名牌面前,件件都想買,卻一件也買不起,真是既感傷又有趣。只有一次,伊一咬牙,在女裝部為另一半買了個法國名牌皮包。在回家的巴士上,伊不住地摩挲賞玩,起勁地吹噓自己如何如何的品位高超。哈佛的博士回臺灣,個個非富即貴,誰會為了區區一個法國皮包而沾沾自喜、驕其好友?若要在臺灣選舉最吃不開的哈佛博士,恐怕沒有人能和吳詠慧競爭了吧。

吳詠慧的錢包雖然不爭氣,但撰寫《哈佛瑣記》,卻著實在文壇闖出了不小的名氣。報社經常轉來讀者的來信,其中有不少是「麻甩佬」露骨的求愛情書。有一個麻甩佬,大概是瓊瑤的小說看多了,竟來信盛讚「好姑娘」吳詠慧那「水汪汪的大眼晴」,笑得我抱著肚子滿地打滾。我的好友文船山,聞道我和「才貌雙全的才女」朝夕相對,深怕我會日久情生而難以自拔,特由美國寄書規勸。我的太座由美國來到星洲,和吳詠慧只見了一面,兩個星期後便十分放心地打道回府去也。她知道文船山的憂慮,永遠不會變為事實;她知道我和吳詠慧的關係,如豆腐煮蔥,真正是一清二白,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男女情愫牽扯在內。吳詠慧絕對沒有可能跟她爭丈夫。要爭,也一定爭她不過。

吳詠慧喜歡做白日夢,伊夢想著在全世界各地的香格里拉酒店中,都能擁有一間只供自己專用的豪華套房。每次走過賓士500 大房車的旁邊,伊總會說十分適合自己的身分,接著下來便閉目自我陶醉一番,在精神上享受著佔有名車的樂趣,雖然伊至今還不曾學過如何駕駛汽車。吳詠慧天生膽小,看凶殺電影時總要閉著眼睛,有時還要用雙手掩著耳朵,但伊卻夢想著自己是一身鐵膽的海軍大將,正率領著無敵艦隊長途奔襲中途島。吳詠慧最喜歡從事的研究,還是報章上尚未偵破的兇殺案,常為此絞盡腦汁,廢寢忘食。那時伊謙卑得很,只求當一個刑警大隊長便心滿意足了。這麼多白日夢中,吳詠慧做得最多的,還是老天爺突然掉下一百萬美金,好讓伊立刻退休,回哈佛旁買一小房子舒舒服服地讀點閒書。能達成這一夢想,看來只有中大馬票一途。在每個月的大馬票開彩時,吳詠慧總是那麼躊躇滿志,容光煥發,老是給我們開出無數中獎後如何如何的空頭支票。好像錢早已存進了伊的銀行戶口,就差等伊去搬運一樣。幸而在每次開彩之後,吳詠慧也不怎麼傷心和難過。反正這次不中還有下次,有賭未為輸嘛!

吳詠慧愛編夢,更愛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美夢。我經常被吳詠慧拉進伊的太虛幻境中做客。有了夢幻,也就有了希望,日子果然過得痛快多了。伊沒有一絲一毫的居心,事無不可對人言,整個人就像是水晶雕成的,你一眼就能看透伊的肺腑心肝。我自問也算得上是一個坦率的人,但和吳詠慧那種近乎透明的童心相比,我常為自己的世故而自慚形穢。吳詠慧事親至孝,對朋友極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是伊老愛掛在嘴邊的豪言壯語。吳詠慧膽子小,又最怕見血,所謂「兩肋插刀」云云,我看還是「得個講字」的成分居多。但伊確是全心全意替朋友設想,很少替自己打算。吳詠慧自己窮得要死,但每聽到朋友有困難,總是打腫臉充胖子要借錢給別人應急。有朋友開出版社,伊便義務替人家拉稿,不僅書信往來、費時費事,而且長途電話劈劈啪啪地打,每月電話公司帳單一到,便要愁眉苦臉。有一次,吳詠慧發誓再也不打長途電話了。但才不過一個星期,伊又拿起長途電話,為出版社的事一講就是大半個鐘頭,問伊為何又再打長途電話?答道朋友的事情沒辦完睡不著覺,真不由人不寫一個「服」字。

吳詠慧的《哈佛瑣記》,早在去年便交由朋友的出版社出版。伊早在今年頭,就給我們研究所的同事開出支票:《瑣記》每賣完一版,便請我們到文華酒店大吃一頓。我們由春盼到夏、由夏盼到秋,眼看就快要由秋盼到冬,他的《瑣記》還是未曾出版。倒是伊在今年年中才介紹給出版社的新書,在伊的長途電話督促之下,現在已在臺北發行了。姜太公封神,只知封人,不知封己,也是定數使然。吳詠慧在今年年底就要約滿返台,看來我們不大可能有什麼機會,在文華酒店吃掉吳詠慧的版稅了。

人的相知,說到底還是靠一個「緣」字。若我和吳詠慧無緣,便不會到檀島開會,也不會認識蛀書蟲的吳詠慧。若吳詠慧不撰寫《哈佛瑣記》,我一輩子也只會把伊看作語言無味的書癡。若吳詠慧不到新加坡,伊文章寫得再好,依然與我毫不相干。我由美國、吳詠慧由臺灣,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都要來到新加坡,而且還成為同事,這就是命中註定的緣分。憑著這緣分,我在書癡和作家之外,又再結識了夢想家的吳詠慧,好名的吳詠慧,小孩子稟性的吳詠慧,以及可以一心為朋友但卻不敢兩肋插刀的吳詠慧。每個吳詠慧,我都不討厭,但若集合在一起,會更討人喜歡些。

或問:你列舉了這麼多個吳詠慧,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吳詠慧?真正的吳詠慧又是怎樣的吳詠慧呀?答曰:所有的吳詠慧,都是真正的吳詠慧,也都不是真正的吳詠慧。真正的吳詠慧,就是這樣的吳詠慧呀!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作者翟志成,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哲學博士(歷史學),曾任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教授、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傑克遜國際關係學院訪問學人、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東亞研究所訪問學人、《新亞學報》主編,現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高級研究員,香港新亞研究所榮譽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學林拾翠》(允晨出版)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