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閻紀宇專欄：古拉格群島的聖誕老人

「我是各位的新任聖誕老人，我有一件羊皮外套、一頂帶耳罩的皮帽，很快還會拿到一雙氈毛靴。我還留了鬍子⋯⋯可惜這裡沒有馴鹿，不過有毛茸茸、非常漂亮的大型牧羊犬。最重要的是，如今我住在北極圈裡。」

——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

俄羅斯大獨裁者普京（Vladimir Putin）最忌憚的反對派領導人納瓦爾尼，這個月六日突然從監獄「失蹤」，親朋好友與法律團隊一概失聯，原先監禁他的獄方宣稱「查無此人」。從俄羅斯、歐洲到美國，他的支持者憂心忡忡，深恐他再次遭到普京爪牙毒手。

所幸二十天後謎底揭曉，而且是納瓦爾尼本人親自報平安。原來，當局偷偷摸摸將他「移監」。他原本被關押在俄羅斯中部的夫拉迪米（Vladimir），距離首都莫斯科二百三十公里，消失二十天後，他被送到西伯利亞西北部的亞馬爾－涅涅茨（Yamalo-Nenets）自治區，一座距離莫斯科一千九百公里的小鎮哈爾普（Kharp）。對於區區一介政治犯，普京政權可真是千里迢迢、煞費苦心。

亞馬爾－涅涅茨自治區是俄羅斯石油與天然氣生產重鎮，面積超過二十個台灣，人口卻比苗栗還少。哈爾普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它的人口僅約六千人，位於北極圈之內，地名的意思是「極光」，冬天長達八個月，夏天不到兩個月。因此納瓦爾尼現身「報佳音」時，以其慣有的黑色幽默自嘲：「我是各位的新任聖誕老人」。

天寒地凍、與世隔絕、長期黑暗，哈爾普非常適合囚禁政治犯，讓他們先是人間蒸發，然後人間凍結。當地設有兩座流放地（penal colony）——代號IK-3的「北極狼」（Polar Wolf）與代號IK-18的「北極鴞」（Polar Owl）。納瓦爾尼的「新家」正是前者，可容納約一千名男性囚犯，有一家商店、一座教堂、一間藏書八千冊的圖書館，聽起來不錯，但曾經隸屬於一個讓俄羅斯人聞風喪膽的體系：古拉格（Gulag）。

古拉格是蘇聯「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的縮寫簡稱，原本意指蘇聯秘密警察建立與管理的勞動改造營（勞改營）網絡，後來代表整個蘇聯的強迫勞動體系，並且拜一九七〇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巨作《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之賜而「永垂不朽」。古拉格體系在史達林（Joseph Stalin）統治時期（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五三年）達到鼎盛，學者估計至少一千八百萬人曾被關押，身分從一般罪犯到政治犯、良心犯不一而足，其中約一百七十萬人死亡。

蘇聯共產帝國垮台逾三十年，威權獨裁的陰魂始終不散。史達林一九五三年死亡時，普京才剛出生，但兩者關係卻稱得上是薪火相傳。史達林與普京的殘暴與瘋狂儘管有程度與規模的落差，但是對內高壓鉗制、對外侵略擴張卻如出一轍。於是，身陷現代版古拉格的納瓦爾尼，以肉身化為銜接歷史的橋梁。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樞機主教淪為詐欺犯，方濟各挺進改革之路 ｜ 更多文章 ）

現年四十七歲的納瓦爾尼是律師出身，二〇〇〇年開始涉足政治活動，儘管從未擔任公職，也多次被捕入獄，但長期讓普京與其爪牙如芒刺在背。他創辦的「反腐敗基金會」（Anti-Corruption Foundation，FBK）是近年俄羅斯反對陣營最有活力的組織，尤其善用網路與社群媒體，揭發普京集團醜聞醜態不遺餘力。

捋虎鬚的代價就是，二〇二〇年八月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幹員使用神經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進行暗殺任務，納瓦爾尼陷入重度昏迷，被送往德國搶救，僥倖逃過死劫並康復之後，他拒絕當一個流亡者，選擇回到俄羅斯，繼續為祖國的民主事業奮鬥。二〇二一年一月，納瓦爾尼與妻子尤利婭（Yulia Navalnaya）搭機回到莫斯科，一下飛機就被逮捕。這一回，普京政權決定將他關到天荒地老。

將近三年以來，納瓦爾尼陷入俄羅斯特色的司法泥淖與二十一世紀的古拉格群島，飽受折磨。他的遭遇其實是縮影：俄羅斯的反對陣營、公民社會與獨立媒體也受到自蘇聯解體以來最高壓的鉗制扼殺。尤其是普京下令入侵烏克蘭之後，更將整個俄羅斯「史達林化」（Stalinize）為一個軍國主義、帝國主義國家，他本人則儼如現代沙皇，盤據十九世紀沙皇興建的大克里姆林宮（Grand Kremlin Palace），不可一世 。

納瓦爾尼移監期間，普京宣布參加明年三月十七日投票的俄羅斯總統大選。各方預期這場選舉不會有什麼競爭性可言，普京將一如以往「高票當選」，他對俄羅斯的統治（從一九九九年最後一天開始）將再延長六年到二〇三〇年。屆時，普京將成為十八世紀凱薩琳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之後在位最久的俄羅斯／蘇聯最高統治者，當然也超越他的偶像史達林。

依據普京為自己量身訂製的俄羅斯現行憲法，他二〇三〇年還可以再連任一次，到二〇三六年再以八十四歲高齡退居幕後（或者鞠躬盡瘁做到壽終正寢）。這就讓人不由得想到年紀只比普京小八個月的習近平，兩大獨裁者比氣長，誰會在國際政治舞台上撐得更久？

近年「選舉式威權政體」（electoral authoritarian）在全球大行其道，俄羅斯堪稱經典案例。但儘管連任選情十拿九穩，普京還是小心翼翼消除風險，畢竟這是他二〇二二年二月揮軍入侵烏克蘭之後第一場大選，形同一場政策公投，從得票率變化多少能看出人心向背。而且他在二〇一八年上一屆大選拿下七六・七%超高得票率，這回要再創佳績壓力不小；當然，作票或灌票永遠是選項之一。

換言之，普京是自己與自己競選。莫斯科當局將納瓦爾尼移監西伯利亞，很可能是為了降低他對選情（普京得票率）的影響力，確保普京風光大勝，如果他因此瘐死獄中就更一勞永逸。納瓦爾尼之外，俄羅斯反對陣營較具競爭力的人物一概被排除在選票之外，最新案例是倡議和平、人道的前議員鄧佐娃（Yekaterina Duntsova），她直接被取消參選資格。

即將邁入二周年的烏克蘭戰爭陷入漫長僵局，俄羅斯在軍事與外交都漸佔上風，西方世界——尤其美國——對烏克蘭的支持逐漸鬆動，以色列－哈瑪斯戰爭（Israel-Hamas War）吸走全球目光，許多人漸漸遺忘——或者不再關心——烏克蘭對抗的是什麼樣的敵人，納瓦爾尼的遭遇或許可以提醒世人。

二十六日，聖誕節之後一天，「古拉格群島的聖誕老人」納瓦爾尼透過社群媒體告訴支持者：「別為我擔心，我總算安全抵達，現在覺得非常安心。」截至二〇二三年八月，納瓦爾尼已經累積逾三十年有期徒刑。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樞機主教淪為詐欺犯，方濟各挺進改革之路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專業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