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香花火就是人的一生:《像螺旋一樣》選摘(3)

2023-12-0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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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蘭盆便是日本的中元,圖為示意。(資料照,翻攝越前大野臉書)

盂蘭盆便是日本的中元,圖為示意。(資料照,翻攝越前大野臉書)

工作坊的大家在桂川旁的石礫地上烤肉,據說這是京都人不做的話,夏天就沒辦法結束的活動之一。從下午一路烤到晚上,日本人開著車子把全家都帶來,還是學生的便帶上同校的朋友前來同歡,連吉川老師也帶著師母和拿著長長捕蟲網的弟弟出席。真珠帶了一罐道地的韓式辣醬,那些平常說可以吃辣的人沒幾個有辦法在淺嘗後保持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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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在場唯二的外國人,日本人們不論認識或不認識,在附近時都會禮貌地和我們搭理幾句。我的部分,珍珠奶茶、珍珠奶茶和鼎泰豐,大約就是在類似的幾個話題裡打轉。真珠那邊就豐富多了,BTS、TWICE、孔劉、宋仲基、金所炫……不管男生女生都能和她談上一兩句韓文,逗得她大笑不止。

吉川老師拿了幾支線香花火過來。京都市內有大量古蹟,建築法規保存了大多的木造老房,也限制了包括煙火施放的火事。老師糾正了我把它當仙女棒用的衝動,食指和中指拈著底部,倒過來看著火花慢慢向上靠近捻緊的掌心。幾個夥伴從橋上一躍而下玩著深水炸彈,看到我們在點火,也游了上岸。拿了幾根圍在一起蹲下來,小心翼翼緊靠守護著那細瑣纖細的光亮。

「線香花火就是人的一生。」老師和我們介紹。

火花剛沾至和紙時是春日牡丹的圓潤,燃燒出聲音時叉開的劈叉劈叉是初夏分枝的松葉,劇烈噴灑後緩緩收攏的是仲夏的柳垂,而最後菸絲的盡頭是秋天散落的菊花花瓣。

「日本人的夏天就是這種感覺啊,很短暫的。」吉川老師和我們說。

我看著真珠的臉在微光之下,和其他日本前輩的模樣。那好像是種,我和真珠真的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展示。

一種夏天,內斂,不帶遺憾的消逝,也不饞寂寞。

真珠和我在夏日的後半走得比之前近上許多,但也不是近到有什麼事好認真的程度。我們抓空去了一次那天那個下鴨神社的祭典,玩了水占卜,那籤詩太難,我和她都解不出來;我們也在綾部看了花火,聲音很遠,光很亮。當最後的八重芯錦冠菊把夜空所有黑暗都填滿時,我們像是忘了呼吸一樣地感動。

不知道為什麼,在萬物歸於真切的那縷寂寥裡,我覺得她和我有著同一種感覺。

肉烤完後,大家沿著桂川沿岸的運動公園一路往北。

真珠指著路上珍貴文化遺產牌子上的介紹,問我其中一個字「俯き加減」在中文如何解釋。稍微低著頭的樣子,印象有書直接寫俯仰之間,我想了想。

「就是很短的時間吧。」我說:「韓文呢?」

「這是其中一個我一直搞不懂的字。」

「為什麼?」

水聲幽亮,大花梔子和芙蓉正做著交接。白鷺、蒼鷹從嵐山的上頭找到一股風,便朝著河面滑翔而下。

「 你把它拆開,不是會變成,『鬱』、『向き』和『加減』三個部分嗎?」

「是啊!」我說。

「我一開始,是將它理解成,多少面對著自己的憂鬱。」

「真的?我沒想過是這樣解的。」

「應該不是,但我太好奇了去問了吉川老師。」

「他怎麼說?」

真珠把手摀在心口,步距零碎,鞋底揚起沙塵。額頭先緩緩向上,幾步後,又低下看著地面:「這樣,老師那時就這樣示範給我看。」

走至渡月橋的南岸,這個晚上有盂蘭盆節的放水燈,亦是五山送火之日。

時間一到,跳動的火光在人群的驚嘆中旋轉著。距離甚遠,火光的顏色微弱得像是不小心滴落瓷盤的醬汁。但僅僅把手機拿起對焦的時間,炎焰便燃燒至觀光照片裡的模樣。

「我第一次到日本時,從關西機場出來,搭上Haruka 一路就到了京都。訂的飯店在嵐山,晚上入住時只有聽到水聲,什麼都看不到。但隔天早上一醒來,走出戶外面對旅遊書裡只有小小一格照片的風景時,我嚇到了。」真珠和我坐在隔壁,草地上的露珠和在人群中的我們一同享受這時的靜鬱與謐皇。

「我那時很震驚,好吧,可能不是震驚。那天我們還去了金閣寺,就是那種第一次來京都的觀光客路線,去完金閣寺,在小巷弄迷路了一下,從北野天滿宮的後門進去。我那時就覺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這整個地方。不管怎樣,我以後一定要來這裡工作。我要住在這裡。」

日本金閣寺。(美聯社)
日本金閣寺。(資料照,美聯社)

安靜之中,幾萬盞燈籠像是無數的飛龍在黑暗的桂川水面上飛過。松屑香味在空氣中久久不散,吉川老師和師母在旁邊默默地合起雙手祝禱,盂蘭盆便是日本的中元。

「京都人不是很喜歡說,啊哪個哪個世界遺產我都沒去過呢。表現她們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多年,那些風景從小到大看也膩死了。」

日文程度遠超過我的她,在幾個月之前早已獲得吉川老師的答應,在韓國畢業後可以再回來工作坊就職。雖然心裡有底,但和家裡告知時,父母還是毫無妥協地否決了這個可能。回家,交換的期限一到,立刻回來。

「結果我住在京都要一年了,我還是好喜歡搭著公車去這些景點。我真的覺得我看不厭京都的種種,不管再怎麼膚淺,觀光客再怎麼多的地方都是。」

和真珠對比,曾經來日本找她玩的哥哥,從明年開始要在美國定居了。在亞歷桑納讀了個商學碩士,只花了一年,極有效率,和這個拖了幾年還沒辦法從藝術專科畢業的妹妹不同。家裡兩老沒人照顧,她知道至少這次沒辦法耍任何脾氣,於是寫信告知了吉川老師。

「漂亮嗎?你覺得。」

好像在信中閃躲了拒絕的理由,吉川老師在一次工作坊只剩我和他時問了我知不知道真珠出了什麼問題。我那時挺驚訝的,因為直到那個時候,在大家面前我和她都像是個私下沒交流的台灣人和韓國人。我們錯開進工作坊的時間還有離開的,在裡頭也不會交談。不是在意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單純只是覺得這個場合,兩個人一起也不會多什麼樂趣。但吉川老師卻以一種你是她最親近的人,我知道你知道的語氣來問。

我忘了我回答了什麼,但不是不知道。那是一個不知道最像謊言的瞬間。

久久不熄的橘紅包圍了惘然,不知不覺間又是一個歲時的更迭。

在活動結束人潮散去後,我們兩人坐在只有星月的桂川河畔。她唱了一首歌。

起初只是淺淺地低聲念著幾個字,那頻率不快,十分纏人。音調都類似,聲音愈來愈小,但詞語的意義卻更加深入,往幽暗不見底的地方垂釣而去。宛若在水平的木架上放置兩捲蠶絲線,任由它們不斷地鬆開,順著地心引力和時間,朝著這個世界那沒有人保證過的底部而去。

開始有音調的時候,她好溫柔。我不知道她唱著什麼,但她每一節樂句,都像是我從不認識的她。在某個覺得疲累的時候,把自己所有的防禦都給卸下,看著風和自己氧化。回應的停頓和未知的害怕,在更加接觸黑暗之時都能有所成立的可能。

她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在層層的黑暗底下,那裡有著火。把所有心靈努力突破而來的蠶絲線,焦化、彎曲,有著赤紅的底蘊。會記得意識到達此處的模樣嗎?我不知道。

「你會記得現在的我嗎?」

她跟我說,這首歌叫作〈夜永唄〉。

眼神裡好像還有著花火。

20231201-《像螺旋一樣》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像螺旋一樣》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吳佳駿,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葉石濤短篇小說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短篇小說集《像螺旋一樣》(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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