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已經是南非人的家常便飯。這被我們幸福的台灣人視為大新聞的分區輪流停電（load shedding）是他們幾乎每一天都多多少少需要克服的麻煩事。南非的停電已經照嚴重度被規劃成八個不同等級的，還有推出APP讓人民能夠用最方便的方法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無電可用。最恐怖的是，這個問題短時間是無解的。南非電力公司（ESKOM）也只有推出一個“輪流減電”（load limiting）的措施，讓被限電的區域至少可以充充手機等比較不耗電的用途，而不是像現在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很難相信，但是以前的南非完全不是像這樣的。二十年前，ESKOM還是一個公認為非常優秀的國營電力公司。金融時報竟然還頒予它2002年全球能源獎的“年度最佳電力公司“獎項。從昔日的模範生到現在的問題兒童，ESKOM到底在哪裡步入歧途？而跟台灣的台電又有什麼讓人覺得似曾相似的經歷呢？
不平等時代誕生的電力公司佼佼者
南非是靠礦產富裕起來的，尤其是黃金跟鑽石。而這些採礦的大量電力需求也促進了南非電力的發展。ESKOM公司網站上還自豪的說，南非的Kimberly”鑽石城”早在1882年就有電路燈了，當時連倫敦都還沒有這個東西。1923年，南非電力公司(也就是ESKOM)正式成立。它的使命很簡單：給南非採礦企業提供便宜，穩定的電。因為任務的重要，當時的政府賦予了ESKOM高度的獨立性跟自主權，並把公司交給最優秀的技術官僚管理。
因為採礦就是那麼耗電，南非的經濟六零年代跟七零年代開始突飛猛進時，對電的要求跟著快速成長。那時的ESKOM決定興建大量的燃煤電廠，來燒南非自己的煤。因為他們選擇統一的規格並蓋的量很大，器材供應商跟建商都給了南非最好的價錢。這批電廠蓋完之後不但南非發電量無虞，發的還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電! 南非的電便宜到千里迢迢從澳洲進口鋁礦來南非煉也划得來！
那時的ESKOM就是南非經濟冠冕上最閃爍的一顆寶石！
遲來的轉型正義和彩虹國的承諾
當然，這一切的繁華都是如果你是白人才可以享受的。南非聯邦長期來被白人少數統治，實施種族隔離政策。在那個年代，黑人多數不但享受不到用電的方便，連自由來去的自由都沒有。南非整體的經濟也逐漸在世界諸國的商業抵制之下萎縮。
直到1994年，終於南非經歷了有史以來第一個不分種族的選舉，尼爾森・曼德拉的ANC黨大勝，也讓吃了二十六個年頭政治牢的曼德拉當上了南非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曼德拉答應了每一個南非人，他們現在每個人都會有個房子，房子裡也都會有電。
這是曼德拉對他的“彩虹國”的承諾。在曼德拉的任內也進行的很順利，大幅了提升南非可以享受用電的人口。但曼德拉決定當了一任總統之後就下台，拒絕連任。原因是他看到太多非洲的領袖找著各種理由霸著大權，想要幫南非設個好榜樣。南非也果然成為非洲極少數會有正常選舉領導人輪替的國家。看起來曼德拉做的是正確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也有很慘痛的代價，因為南非下一個總統真的太糟糕了。
被忽視的警告
如果你有聽過薩博・姆貝基(Thabo Mbeki)的話，大概就因為他當年質疑到底愛滋病是不是HIV病毒造成的，造成一片譁然。但我們這裡不是在講他的公共衛生政策而是他的能源政策。
姆貝基是一個經濟學家，被強烈推崇自由市場機制的“芝加哥學派“影響很深。在曼德拉任內，他還是曼德拉的副手的時候他就想要把ESKOM民營化。當ESKOM頻頻向政府請示有需要蓋新的發電廠的時候就會被姆貝基擋下來。在他的心目中，蓋電廠應該是自由市場做的事，不是沒有效率的政府單位。不讓ESKOM蓋，好像很自然的市場就會把物美價廉的電廠蓋出來了。
但諷刺的是，滿嘴自由市場的南非政府，卻不讓ESKOM漲電價以反映合理成本。他們沒有想到，把電價壓得那麼低，怎麼會有民營業者笨到在南非蓋電廠？
不准漲電價！不蓋新電廠！快速增加用戶！ESKOM的壓力好大。備用容量也從1999年超過27%掉到2008的5%以下。
常態停電的不歸路
2007年，南非第一次體驗了分區限電的滋味。ESKOM被攻擊，說都是因為他們把南非的電外銷到其他非洲國家才造成問題。政府也說，這是因為最近經濟成長異常的好。快要下台的姆貝基跟人民道歉，但也樂觀的說情況很快會好轉，不會影響到2010年在南非舉辦的世足賽。當時好像南非也真的克服了：的確2010年的世足在歡樂的巫巫茲拉聲中度過，完全沒有受停電的影響。
2015年，限電的夢魘又回來了。2016, 2017沒有限電。但是2018以後，南非開始年年限電。而且越來越嚴重。
開始2007年開始限電之後，南非長年被壓抑的電價也挺不住了，開始瘋狂向上竄。但這卻不能夠解決ESKOM的問題，因為很多顧客受不了電價乾脆不買電了。銷售量變少的ESKOM只好繼續漲價以平衡收入支出，但更高的價格卻把銷售量壓的更低，成為一個“死亡循環”。
南非電ESKOM vs. 台電Taipower
台灣跟南非，是兩個多麽不一樣的國家！但為什麼我好像在Taipower身上看到ESKOM的影子？兩個公司都是在非民主體系底下產出的技術官僚機構，也都在民主化之後受到了龐大的壓力。“又要馬兒好，有要馬兒不吃草“，電價不給漲，但用電提高時也要穩定供應。兩個國家的經濟雖然一個是高科技，一個是採礦，但都是“吃電怪獸”。如果沒有便宜穩定的電給企業吃，都會有導致整體經濟“死亡循環“衰竭的可能性。台灣沒有激增用戶的問題，但卻有節能減碳和非核家園的雙重壓力。
最讓我覺得毛骨悚然的是政黨對專業的質疑，竟然可以那麼類似。不管事南非的ANC或是台灣的民進黨，都好像覺得ESKOM或是Taipower沒有什麼了不起。恨不得把它早點民營化，趕上世界的潮流。但滿嘴嚷嚷電力市場需要自由化之餘，又忍不住用政治勢力停止國營電力公司漲價反映成本。這個矛盾的政策也持續的消費國營電力公司長年累積的能力。身為能源記者的我，常常會聽到國外的顧問把台電批評的一文不值。如果我們笨到相信他們，台灣就慘了。
民主，考驗一個國家的智慧。我們的政黨有沒有足夠的成熟，可以把國家長遠的利益放在短視的政治利益之前？我們的人民有沒有足夠的理性，可以看破情緒化的危言聳聽，選擇乾淨可靠的能源？
＊作者為獨立記者，擁有自己的英文離岸風電媒體「台灣風力發電解密」 Taiwan Offshore Wind Unredact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