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專文:浮世與亂世─三代女性的時空流轉

2023-07-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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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姐看似算盤打得精,她給女兒做的安排,其實是安排她自己。面對這樣一位母親,若林有三十年時間與她斷絕關係。她從趙小姐版的「女人理想人生」強力出走——那奮力的掙脫,我想吾輩讀者大多會擊節讚賞。但當若林面對女兒,她和女兒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尤其是一位最初體會不到她對香港的愛、對公共事務關切的女兒?浮世之中,倘若有「愛」,並不是架空而絕對地發生,人終究是在柴米油鹽、在理想與認同、生活的安全感與危機感之間,感受著甚麼可愛,甚麼能愛。當她們各自在浮動世間奮力找著屬於自己的平衡,她們也能找到路徑,通往沒人教過她們的「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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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浮世」,也是「亂世」。即便在承平的時候,「亂世」也不曾遠離。趙小姐經歷過文革,若林經歷過六四。若林作為戰地記者,曾經奔赴的「戰地」,在這地球表面上從來都沒少過。而原本彷彿生來與動盪無涉,最無憂的曉瑜,終究疫情也侵入到她的生活裡。走過各自的浮世、各自不同的生命經驗,走進二十一世紀這個「亂世」,疫情、戰爭一舉影響了所有人。

亂世令我們失散。在《浮世薔薇》故事開始沒多久,若林便開始尋找趙小姐。亂世造就的規則紊亂,打亂原本應該要一直都在的秩序。聯絡不上的電話、沒人閱讀的短訊息。

但是亂世也令我們相遇。在失散之後,重新認識彼此的關係。像若林重新思考趙小姐的人生,曉瑜重新認識她的外婆與母親。一直幫助著她們的清鴻彷彿成為新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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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看不見的亂數一直都在。在發生戰爭,落下炸彈的時候,人們要為自己的生命找掩護。但不落下炸彈的時候,這個世界其實也一直有著另一種空襲:價值觀的、性別角色的、時代限制的、自身的焦慮徬徨、周邊投射的眼光⋯⋯。人有時會把愛情、婚姻,甚至子女當成掩護,有時又發現,必須再次從那掩護逃出。

當若林去了烏克蘭,戰地中女性替彼此處理傷口,彷彿整個故事的隱喻。我們被時代所傷,有時也被彼此所傷,也互相療傷。昏暗的地下室,閃爍不定的光源。我們被拋擲到世界上來時,確實沒有配備隨身照明,都是摸索著去認識。例如若林長大的過程中,有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被母親「利用」,多年之後又好像能理解母親了(女兒曉瑜的隔代洞察有幫助)。我們都是在無人能提供光源的情況下,出於自身的摸索,摸出了世界片斷的形狀。或許坑坑疤疤、粗糙不平整,但確實是我們所擁有的世界。

通俗戲劇經常暗示我們,家人是最親近、最能幫助彼此的。但在《浮世薔薇》中,三代女性經歷的時代差異太大,一開始並無法真正理解、遑論幫助彼此(特別是趙小姐與若林)。反而是在此之外,還存在另一種力量,是來自全球化時代陌生人之間的互助。若林在前線遇到各種女性,波蘭人、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台灣記者、吉普賽女孩⋯⋯,她們都不同,但也都共同。例如說到香港時,人人都對香港心有共鳴,願意表達關心。說到要徵求一個志願者,若林舉手:「我想,因為香港護照免簽證,我有去過衝突地方的經驗,能開車,而且,我為自己買好了保險,所以,在所有應徵者中,我是最佳人選吧。」她人生積累至今的能力與獨立性,成了她為他人而做的準備。在那些陳舊的愛情故事中,人們常說,因為他這樣那樣,所以他是我的Mr. Right;或,因為我這樣那樣,所以我對他是特別的、我是值得的;但是在若林的故事中,所有人生偶然的條件,使得她可以去幫助一些陌生人。

當去過遠方、經歷過陌生人的悲喜劇,幾乎靠近生死界線,而後折返時,若林仿彿也受到了一次淘洗。人要失散之後才能重逢,遠行之後才能回家。若林回來的時候,趙小姐的時代已經過去。即使她沒有從趙小姐身上學到理想的母親角色,但一個新的、超越傳統格套的家庭,一些新的對愛的定義,似乎正在形成中。

閭丘露薇寫《浮世薔薇》的起點,或許是她與母親的關係、她自身的經歷。但《浮世薔薇》的終點,卻是閭丘露薇給自己也給未來世代的祝褔,祝褔可以活得更自由,更放開束縛去愛。即使是亂世。或者,正因爲是亂世。

20230628-《浮世薔薇》書封。(圖/衛城出版提供)
《浮世薔薇》書封。(圖/二0四六出版提供)

*作者為衛城出版總編輯。本文為《浮世薔薇》(閭丘露薇著/二0四六出版)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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