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一個人如何「肥」得繽紛自在? 讀丘延亮的《台北之春》

2023-02-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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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肥(丘延亮)在邵族祭典上講話。(作者提供)

阿肥(丘延亮)在邵族祭典上講話。(作者提供)

1.

阿肥說他要出版九十萬字的《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叫我先看看,並為這部「肥」書寫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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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些年我與阿肥的聯繫不多,未曾坐下來好好聊過,只知道他拿到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學位,到香港浸會大學教書,申請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的職缺一直有意無意被耽擱,我們之間比較「隆重」的見面,算是2007年在我文建會主委任內,樂生療養院保存爭議最激烈的時候,阿肥跟劉可強頭綁布條跟大批社運人士兵臨北平東路文建會「城下」,兩人代表抗議隊伍上來八樓的辦公室,向我當面呈遞抗議書,要求我立即指定樂生療養院為國定古蹟,面對久未見面、一臉正氣凜然的兩位老友,沒有寒暄,直接進入主題,感覺像薩摩藩的西鄉隆盛與小松帶刀來逼迫幕府投降……。[1]

承蒙肥老不棄,我也義不容辭,大致點閱內容先瀏覽了一下,這部書包山包海,涵蓋的時空不只是六十年代的台北,由第一男主角——阿肥穿針引線兼做說書人……,許多昔日識與不識的名人一一躍然紙上。

今日的阿肥。(作者提供)
今日的阿肥。(作者提供)

2.

跟「阿肥」初熟識的確切時間地點記不清楚了,應該是在1975-1976年間吧!當時我正帶著文化學院地方戲劇社的學生參加台北靈安社,並準備1977年初分別在南海路的國立藝術館(今南海劇場)和延平北路慈聖宮媽祖廟外台公演北管子弟戲。那段時間經常會去的地方是歸綏街的靈安社,其次是館前路俞大綱老師的「怡太旅行社」,可能是在其中一個地點與阿肥第一次見面!

那陣子對我來說,阿肥是突然冒出來,但俞老師跟漢聲、雲門的好朋友都跟他很熟識,我僅有的資訊是他坐過牢,而且跟陳映真同「榜」,再則他是蔣緯國的小舅子,這兩點於我皆遙不可及,是難以想像的「經歷」,兩件事集中在阿肥身上也有點矛盾:蔣緯國的小舅子怎麼可能坐牢?

阿肥有時會給我留個字條,都署名「肥」,雖然他確實長得矮矮肥肥,但一開始跟他阿肥長阿肥短,還是有點不習慣,依我刻板的生活體驗,用「肥」稱呼別人,算是「公然侮辱」或「霸凌」,會被丟石頭反擊的,他卻是頗能「自肥」,還拿來當字號似的:「丘先生名延亮字阿肥,以字行」。我仔細端詳過阿肥,可是五官清秀,天庭飽滿,面目白皙,有幾分類似溥儒的王孫貴氣呢!

在慈聖宮外台演出那一天下午觀眾非常多,廟前廣場被擠得水洩不通。俞老師坐在人群之中的硬木頭板凳上,阿肥坐在老師旁邊。戲開演到一半時,天空突然下起小雨,雨絲打在老師的白髮上,老師不以為意,還怡然自得地拿著照相機四下獵取鏡頭,倒是阿肥焦急得不得了,東奔西走的,總算弄來一把雨傘;但老師說什麼也不肯張傘,他說這樣會妨礙後面觀眾的視線,而且看起戲來也不過癮。

日戲散場以後,老師頻頻說:「晚上還要再來」那天晚上,我特別找了一張有靠背與扶手的沙發椅,擺在戲台前中央,希望能讓老師坐得舒服一點。夜戲已經開演一段時間了,那張沙發還是空著,我在台下找了半天,終於發現老師跟台大的張敬教授,坐在戲台左側的一家「老人茶桌」,一面看戲,一面喝茶聊天,坐的又是硬板凳,阿肥仍在一旁伺候,老師笑著說:「還是這樣子瀟灑。」

那一次我注意到阿肥人前人後稱呼老師跟我們不一樣,不叫「俞老師」,而稱「俞伯伯」,原來此肥來頭大,他家跟俞老師家是世交。肥爸在中央信託局儲運處擔任總經理,跟船運界楊管北、包育剛、董浩雲等人熟稔,中荷混血的肥媽姓鄧,祖籍廣東番禺,落籍上海真如鎮,是鄭振鐸的學生,從年輕時代就是進步的女文青;俞老師祖籍紹興,長居上海,年輕時離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工作後,也曾涉及船運界,俞師母又與肥媽同姓,俞丘兩家時有往來,還有許多共同朋友,包括台大中文系教授張敬。

阿肥多次與父親在永康街散步時,遇到家住金山街的俞老師夫婦及女兒啟木(Ruby),肥爸和俞老師寒暄,也叫阿肥趨前向俞伯伯行禮。肥媽在台北有自己的社交圈,臨沂街的住所經常高朋滿座,儼然成了一個上流社會的小沙龍,蔣碧薇、虞君賢、李辰冬等名人都是座上賓,一群人喝茶聊天,談文論藝。

二十一歲從上海往漢口參加抗日前的丘延亮母親。(作者提供)
二十一歲從上海往漢口參加抗日前的丘延亮母親。(作者提供)

3.

我剛認識阿肥時,他才出獄沒多久,在做成衣生意,還有工廠,經常帶著太太和小女兒出來,也常吆喝朋友去他松山的家。我不知他事業做得怎樣,只覺得他很閑也很顧家。有次他開車送我回家途中, 順口問我:「要不要去馬殺雞一下?」那時我還很「清純」,聽到「馬殺雞」三個字,愣了一下沒接腔,他也沒再談下去,我當時以為「馬殺雞」就是那檔事,還不知道有「做清A」與「做黑A」,而「做黑A」又有全套、半套之分,阿肥做生意,應該熟知此事,他問的光明正大,大概只是要邀我去做「清A」的按摩店!

隨後沒多久,阿肥就舉家出國了,再下來我對他的了解都是片斷的,包括到美國沒日沒夜苦讀,沒多久太太受不了帶著女兒跟人跑了……,1980年代初去芝加哥找他,也見到波蘭籍的新婚妻子Jolanta(丘約蘭)。以前的阿肥,給我的印象是雅好文藝的生意人,而後眼看、耳聞他一步一步變成社會學家、社運健將,其實這不是阿肥個性、身份改變,而是我以前有眼不識泰山,錯過了阿肥一生最生猛的時刻,他出國唸書後迄今四十幾年,只是恢復本性。

阿肥生長在一個富貴家庭,從小就很有主見,青少年時期就是帶著叛逆性格的憤青,隨時痛批教育體制,讀到哪,罵到哪,到處以肥短的身體發表行動藝術。他初中時代的「代表作」是1960年6月18日美國總統艾森豪訪台,從松山機場至圓山飯店沿途是國府安排的各界歡迎人潮,阿肥就讀的師大附中也被安排在隊伍中,他還是樂隊的小鼓手,由於等待時間太長,阿肥不耐煩了,剛好隊伍前跑出一條狗,小鼓手阿肥就打起小鼓開動樂奏歡迎,還把原訂表演的「艾克艾克真偉大」kuso,連滾帶爬高唱:「艾克爸爸真偉大」,小憤青表面是在歡迎偉大友邦元首,也對「美帝」做了一點嘲諷。

阿肥高中唸的也是師大附中,但正課不好好上,輟學後在台大、師大、藝專到處聽課,一般沒繳學費而且是校外人士的旁聽生,上課總是比較客氣、低調,但阿肥可不這麼想,他仍是一身勁裝打扮地,到處侵門踏戶,像鍾馗一樣掃巡教育與藝文界。

阿肥的藝文氣質來自肥媽的啟蒙,十四歲時喪母,確是人生最大悲痛,不過,從此也像脫韁野馬,更加無人管束了。肥媽原本的臨沂街「媽媽沙龍」,不幾年就成為青少年阿肥吆喝朋友的「阿肥客廳」,與乃母「媽媽沙龍」最不同的是,進出「客廳」的人不再是名流貴婦,而是一群社會主義與文藝青年,聊天聽音樂,看左派的書、聽「共匪」廣播,吃飯時間到,傭人就來通知「開飯囉」!

那肥爸呢?那時都不在家?可以任憑阿肥把家裡攪得天翻地覆?

「哈哈,他自己有第二個家啦!」阿肥如是說。

當時楊蔚在聯合報「新藝副刊」,有「為現代藝術搖旗」、「這一代的旋律」專欄,逐期介紹新銳藝術家、音樂家,「這一代的旋律」第一位寫的就是「兩百磅的前衛派」阿肥,再下來才輪到李泰祥、徐頌仁……。阿肥不僅在音樂上被稱為「前衛作曲家」,對哲學、歷史、美術各方面,也無不涉獵,而且好發議論,什麼都可以談得頭頭是道。

媽媽沙龍之才藝秀 – 前面側臉的女生是後來創立漢聲雜誌的吳美雲。(作者提供)
媽媽沙龍之才藝秀 – 前面側臉的女生是後來創立漢聲雜誌的吳美雲。(作者提供)

4.

1967年阿肥總算考上台大考古人類學系,其實他早在1962-1966年就在系上很認真的聽了李濟、盛成四年的課,大一這年他大多數時間在做田野,就在大一下學期快結束時,因參與組織讀書會,研究馬列共產主義、魯迅與左翼書籍,被以「為匪宣傳」等罪名下獄,時間是在1968年6月上旬,陳映真、吳耀忠、陳述孔等人最早被捕,阿肥因為6月5日在中山堂為王仁璐現代舞發表會做舞台監督,警總看在他身負發表會重任,到6月6日早上他出門要去台大上課時,才在家門口抓他。

白色恐怖時期警總抓人不是什麼新聞,媒體上也不會特別多加報導,只是在文化圈、學術圈私下會有流傳。那時我剛進大學,只聽說作家陳映真被抓,其他細節茫然無知,也不知這個政治案件被稱為「台灣民主聯盟案」。我當時還沒聽過阿肥的名字,不曉得他的厲害,後來才知他連在獄中都很有搞頭,1968-1971年他被關在景美看守所時,還跟柏楊合作,努力重建押房的借書系統,並一起 負責管理圖書室,獄友私下封柏楊為館長,阿肥為副館長。

往昔國民黨特權人士的裙帶關係,一向是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同樣可以罵人的李敖「主攻」話題之一,阿肥家正好有這層成份,李敖譏諷起陳映真、阿肥這些幼稚的左派「叛亂案」,特別順口:

……丘延亮涉及叛亂案,關在景美軍法處看守所。蔣緯國去看他也不好,不去看他也不好,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去看他。因為蔣緯國身份特殊,看守所為了優待,特別以所長室作為會見地點。姐夫與小舅子見面後,蔣緯國由於情急,也由於表態,在所長面前大罵丘延亮,說:「怎麼連你也搞叛亂!你也不想想你在吃誰的飯?」丘延亮那時年輕氣盛,回嘴說:「吃誰的飯?我吃老百姓的飯?」

李敖解釋丘延亮回嘴的意思是:「我雖是皇親國戚,可是沒吃你們蔣家的飯,而是吃老百姓的飯,我們劃清界限好了。」「乩童」說:「吃誰的飯?我吃老百姓的飯?」「桌頭」作如此解讀,倒是幫阿肥造神了。

不過,這些話還是讓阿肥十分不悅,在《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裡也把李敖修理一頓,他說1960年代台大三位各擁無數追隨者或粉絲的才子——包奕明、王尚義、李敖,其中他跟王尚義最熟,最不屑李敖,因為李敖對王尚義之妹尚勤始亂終棄,因為不屑,所以對李敖不予理會,李敖因而懷恨,多次在文章裡污衊他的家人。阿肥還說只要在Google打上「李敖丘延亮」就會知道。

Google「李敖丘延亮」,果真除了上面這一段阿肥義正詞嚴的話語,李敖還做了這樣的嘲謔:

在判決下來,國民黨還是給這不承認皇親國戚的左傾幼稚病患者刑期打了對折,跟他同案的陳映真等左傾幼稚病患者也一體借光,一律對折優待。--丘延亮還是吃了國民黨的飯,而陳映真等也吃了「阿肥」的飯。沒有這種飯局,這些小紅鬼的大牢可有得坐呢!……。

對於李敖的嘲訕,阿肥的辯駁就是一個字:「幹」!

阿肥昔日的「豐功偉業」有些成為傳說,就是像李敖這樣的大作家記述下來的。

5.

當年在台大文學院每週四晚上在二樓的大教室有研究生論壇,由研究生主講他們關心的議題,幾乎場場爆滿,某天晚上主講者正在台上講完存在主義的主題,開始開放討論時,突然有個小胖子一個箭步衝上演講台發言,激動時還大力用拳頭捶打講台叫嚷:「什麼叫存在主義?什麼叫存在主義?」然後一個拳頭打下去,自問自答似的:「這就是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可以不憤怒嗎?」

「存在主義對他的時代可以不憤怒嗎?」

「不憤怒的還是存在主義嗎?」

一時之間,這個小胖子發出的怒火,把在場的人都嚇壞了,大家都不知道小胖子的來歷,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講什麼?後來總算有人認出這是個旁聽生。當時的阿肥只有十七歲,一戰成名,在當時台北的文藝圈許多人知道這個小胖子,這件事也被陳鼓應傳誦一時。

半世紀後的阿肥認為60年代初台灣殺戮稍止,特務集團在國民政府要求國際認受性之際,轉入以蔣經國及其政工主導的政治宰控之中,在世界各地反越戰及反官僚主義的遙感下,台灣的文化場也從潛伏性的冬眠中甦醒,文學、戲劇、音樂、美術、舞蹈,皆見推陳出新的浪潮,皆向著1968年全球學生運動為指標的「文化春啟」,各處在在匯集於類「布拉格之春」前的緩緩巨流之中,到「台灣民主聯盟」嘎然而止。

阿肥一直堅持要交代那時代社會以及當年他們置身其中的歷史「質地與形構」,他原「寄望」(說指派也可以)「台灣民主聯盟」事件的「大頭」陳映真交代這個大時代大件事,等呀等,時序到了2011年夏天,當時年紀將近七十的阿肥,知道中風了五年的「大頭」,沒有復原的跡象,五年來一個字都沒有寫,一句話也沒有說,阿肥決定自己非寫不可了。

十二年後的今日,阿肥《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終於問世了,九十萬字,相當「肥」的一部書,算是繫家事國事天下事於一身的阿肥自傳,不過他的企圖不止是記述年輕時闖蕩台灣藝文圈,結識各方英雄好漢的事蹟而已,是想賦予他年少輕狂的1960年代特殊文化意義,詮釋自己所謂「台北之春」的時空環境。

2004年在香港浸會大學阿肥(右2)與陳映真(左2)的最後合照。(作者提供)
2004年在香港浸會大學阿肥(右2)與陳映真(左2)的最後合照。(作者提供)

阿肥大我沒幾歲,他在「台北之春」的幾個重要事件搖旗吶喊,幾乎無役不與。從他的標準,「台北之春」發生的時候,我大概剛從冬眠狀況中甦醒,睡眼惺忪的模樣。翻開這部「阿肥看天下」,觸動我過往的一些記憶,只不過我是站在戲棚下的觀眾,阿肥是棚上的演員,而且什麼角色都能演、都敢演,還批判他的「親家」——蔣經國。

書中點名到的學者、藝術家,如殷海光、方東美、熊十力、毓鋆這些人,我都有聽聞,也看過他們的著作,是我仰之彌高,沒什麼機會當面受教的大人物。而小小年紀的阿肥,卻能與他們論交、對話,談起殷海光,阿肥說跟他建立「有私誼而無共識」的忘年之交,方東美在阿肥筆下,就是上課經常喜歡當著美國學生的面,痛罵美國的超級公路的教授。阿肥跟他們交手的精彩情節,我只能一愣一愣的,他說了算,畢竟場景距離我太遙遠了。

6.

《台北之春》裡阿肥有一章寫〈俞大綱的「地下文化局」〉,文章一開頭就開罵,罵文化局,也罵執筆者:「時序到了世紀末的一九九九年,台北市政府展開了文化大收割行動,指令新聞處編印精美的三大冊台北人物誌,於次年隆重推出。在它的第三冊中,找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叫XXX,他把「文藝青年的精神導師」的帽子戴到了死了二十三年的俞大綱頭上。在抄了一堆隨處可見的文獻後,強調俞大綱在他最後十餘年的時光當中,提攜了台北藝文圈的一群年輕人,指名道姓提到林懷民、郭小莊、吳美雲、姚孟嘉、邱坤良、王秋桂、施叔青幾人,明顯是要以這些跨世紀『菁英』的成就,來證明俞大綱對台灣(台北)文化的重要性與貢獻。事實上,他舉出的這些人都是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七那五年間,俞大綱生徒中間第二個世代的一部份成員。」執筆者是一個優秀的藝文工作者,被「俞大綱權威」阿肥稱之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也夠無辜。

俞老師早在1960年代初在台北藝文圈就積極扮演重要的角色,阿肥寫俞大綱是將較不被人知的1963-1972年以五年為期畫出三個時間軸,第一個五年(1963-1968)「台灣民主聯盟」事發的六月之前,台灣文藝的春啟時刻;第二個五年(1968–1973),政治大氣候下的休耕時期;第三個五年(1973–1977)才是我們所碰上復甦中土壤的夏耘季節。阿肥在《台北之春》把這三個五年的時間軸說得有個「八」字,也是要突顯自己所經歷的這十年,從俞大綱的線索,做些考古功夫,以「先行者」之姿闖蕩了斷裂的十年。

我剛認識俞老師時,他家住金山街,後來搬到光復南路,平常則在館前路怡太旅行社的一小間董事長辦公室教課及接待訪客。香港卜幼夫在〈敬悼俞大綱先生〉提到,俞老師更早在信陽街「益群公司」與楊管北擠在一間斗室中,「拜訪他的人川流不息,經常高朋滿座,與青年朋友們圍在一起,侃侃而談,甚至管老走進來,仍然談笑自如,旁若無人。」(《聯合報》,1977年5月15日)俞老師在信陽街的日子我就沒跟上,阿肥應該是當時「青年朋友」中的一員吧!

俞老師生前在臺北藝文圈德高望重,帶動藝術新氣象,也協助過許多藝文人士,鼓舞不少年輕藝術工作者,1950-60年代的台灣新舞蹈,幾乎就是老師一手催生的,當時正好來台灣的王仁璐也適時為台灣現代舞踏出了第一步。作曲家許常惠、作家孟瑤都曾經在藝文生涯遭逢困境,老師為他們仗義直言,還因此連帶遭受攻擊;那時鄉土主義剛萌芽,俞老師堅信民俗藝術是文化的根,有根就有活命的機會,卻也曾被批評「是一些貴族和有閑階級的發思古之幽情」。

俞大綱一生的生活字典中,「沒有奉承、阿諛、獻媚」這些字眼(卜幼夫語),但也面對一些保守勢力或明或暗的批判,只是不知他們是誰,俞老師沒講,熟識「俞伯伯」的阿肥書中也沒提到。阿肥倒是講了一些俞家與蔣家的秘辛,俞老師的姪兒(俞大維之子)俞揚和娶了蔣經國的女兒蔣孝章,這些都是俞老師平常不太講,我們也不多 問,只有阿肥知道的事。

7.

阿肥念茲在茲的六十年代的時空大環境與「台灣民主聯盟」事件一直在等「大頭」陳映真來寫,陳映真為何不寫?除了後來的身體因素,也是有些原因,1993年冬天,陳映真以許南村的筆名發表〈後街——陳映真的創作歷程〉,已經透露他對事件的態度:

受到激動的文革風潮影響,在66年底到67年初,他和親密的朋友們受到思想渴求實踐的壓力,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組織與道路……1968年5月,他和他的朋友們讓一個被布建爲文教記者的偵探所出賣,陸續被捕。同年12月31日,他被判決徒刑十年定讞。……1973年,他因蔣介石去世百日忌的特赦減刑而提早三年獲釋。

文中這位「文教記者」就是介紹「前衛音樂家」阿肥的楊蔚(後改名何索),陳映真對當年「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組織與道路」,似乎不想再說,但阿肥仍認為應該替當年歷史做見證,既然「大頭」不想再說,阿肥自認就是責無旁貸的「我來說」,因為他對當年同伴以及陳映真本人之踐行軌跡、生身境遇、政治取向和思想內涵非常清楚。

十年當中阿肥陸續寫了九十萬字,仍然意猶未盡,因為是以「肥」字標記為中心,所以「肥某出走」這件給他無情打擊的慘事,才會夾在《台北之春》往日到處打擂台的小霸王前半生中,「1979春,思念妻女抽啜,長時間直挺地撐在床板上,陷入了險惡的人生低潮,幾有尋短之思」

天啊!這是阿肥嗎?雖然著墨不多,但如泣如訴,那段時間失去妻女,幾乎走上絕路的阿肥留下男人的眼淚了!

8.

為了交代阿肥生命的源起,肥爸肥媽都是《台北之春》書中重要角色,尤其是肥媽在阿肥筆下,更是一代女英豪,才德兼具卻「被騙嫁入丘家,立即成為了丈夫與離婚德籍妻子遺下的一女二子的『後母』」,阿肥對四十二歲花樣年華隨風凋零的母親,表達了無盡的崇敬與心疼,至於那位風流一輩子的父親,阿肥雖拿來消遣,卻也頗能體諒:「他除了一輩子男女關係永遠搞不清楚,以至於多次陷一己於各種窘境之外,做為一個那一代尚未自傳統中走出的讀書人,他到底還是殷實可靠之人,性格方面也大致懦弱多於悍勇;說得滑稽些,倘他真是油腔滑調的騙女人高手,他這輩子也就不會那麼多次被婚外關係的女子要脅,一再吃她們的虧了!」

阿肥寫起父母依然直來直往,沒有什麼隱晦與潤飾,德藉前妻留下的女兒,就是嫁給蔣緯國的丘如雪,在阿肥的《台北之春》也當了臨時演員。

大姊丘如雪婚後歸寧的全家合照(蔣緯國將軍後排右1)(作者提供)
大姊丘如雪婚後歸寧的全家合照(蔣緯國將軍後排右1)(作者提供)

政治肅殺的黨國威權時期,阿肥的家庭背景與人際網絡的確是「上流社會」的高級外省人,他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享受衣食無缺的富裕生活,經常接觸一些有頭有臉的名流,卻沒有淪為紈絝子弟,也沒變成太子黨,反而成為同情弱勢、批判權威的左翼份子;小時了了,大了還是了了,呼群保義,關注政治與社會議題,二十歲的青少年,在一大群大他半輪以上的文藝青年中,氣吞萬里如虎;臨老了的阿肥仍然了了,即使臃腫癡肥,頭頂禿了,齒牙動搖了,仍「蓄鬚明志」似的,打著旗幟鮮明的「肥」字旗號,行走江湖。

隨口問肥老一個簡單的問題:是不是左派?

他毫不思索地回答:「我不是左派誰才是左派?」

如今《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大作完成,昔日同志們想必(或也未必)額手稱慶吧?!

「當年很多左派都變成右派了,恨死我了!」

數十年如一日,老了依然待在社運界,供年輕後起之秀驅策的阿肥,老驥伏櫪,即使在鬥爭中被人從肚子捅了一刀又一刀,仍舊高崗振衣,繼續盤腸大戰,真是無可救藥的左派浪漫主義者!

[1] 有關2007年樂生療養院事件,參見拙著〈樂生院替台灣上了一堂課〉,《中國時報》2007年4月18日,第A9版。

樂生青年的領導派阿肥扮演文化警察去文建會抗爭。(作者提供)
樂生青年的領導派阿肥扮演文化警察去文建會抗爭。(作者提供)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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