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鍾專文:無根困境、中東歐的泛運動與無國者─《極權主義的起源》導讀

2022-12-30 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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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上述現象分析之後,鄂蘭提出了或許是本書最震撼、最影響深遠的一項主張,就是導致現代難民困境的,恰恰是高舉天賦人權的人權宣言。缺乏國家法律保護的難民,看起來是人權最典型的保護對象,然而事實證明他們根本毫無權利可言。原因在於,人權宣言主張人的天賦權利只能源自於人(Man)自身,而非任何具體法律制度,然而這種過於抽象的權利來源最終滑坡為民族/國民的權利,反而剝奪了早先較有彈性的保障空間。因此,在整個世界都變成要以民族歸屬來確認權利主體的狀況下,一個人一旦離開了家鄉、祖國,就變得無家可歸,不再有任何地方能夠接納他,從而實現了最徹底的無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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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基礎上,鄂蘭反向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念,亦即「擁有權利的權利」(the right to have rights),也就是說,一個人唯有從屬於一個共同體,從而擁有了發聲與行動的位置,才能夠真正擁有人權,而不是因為擁有天賦人權而有權發聲。實際上,這也是對於「反猶主義」部分的一個回應,猶太人長期依附於各個國家的政治體之中,自以為可以永久享受特權,到頭來卻成為最典型的無權利者,成為集中營的第一批實驗對象。

第九章就算不是本書最深刻的一章,也是最常被當代學界討論的章節。因為本章分析的難民問題與人權困境,顯然仍在當今世界一再重演,與鄂蘭的時代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而鄂蘭所提出的「擁有權利的權利」,實際上也已經預示了她後來在《人的條件》中會予以充分論述的正面出路。

除了具有最明顯當代性的第九章外,前面其餘八個章節都各有其當代意義。比如,從近期發生的烏克蘭戰爭來看,第八章分析的大陸帝國主義無疑已成為當代世界極為現實的威脅,而近年來在性別議題、種族議題上發生的「反挫」現象,似乎也能在第三章社會反猶主義所揭示的悖論結構中找到迴響。甚至一些二十一世紀已不再可能發生的現象,比如鄂蘭在第七章分析的殖民種族經驗,讀起來也具有驚人的衝擊性。

究其原因,鄂蘭對於各種歷史經驗的反思,每每觸碰到了人類在共同生活中無法超克、一再重複的行為結構,因此就算不會再以完全相同的具體形態發生,也能夠讓我們覺得醍醐灌頂、恍如今日。

極權統治與孤棄經驗:我們時代的深淵

當民族國家系統最終崩解,無根之民到處流亡,通向極權的道路也就鋪展開來了。今天所見的「極權主義」部分有四個章節:〈無階級社會〉、〈極權運動〉、〈極權掌權〉、〈意識形態與恐怖〉。如前所述,「極權主義」與「反猶主義」、「帝國主義」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實際上在「極權」四章之間也存在著某種斷裂,因為本書第一版於一九五一年出版之後,鄂蘭才在一九五三年左右寫出了最後一章,並在一九五八年的第二版中添入。換言之,前三章已構成了〈極權主義〉部分的原本完整面貌,而第四章則是數年後補寫增添的,可謂是對極權主義的理論性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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