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著我們的地方，連時間都緘默不語：《時空旅人》選摘（2）

法國著名作家卡繆一生顛沛流離，曾寫道：「幾年來我們都在旅行，但卻不知道在尋找些什麼。在嘈雜聲中東張西望，被許多渴望及懊悔牽絆。突然間，會來到二、三個耐心等候我們的地方。此刻，我們緘默不語，我們真的找到了，找到了我們想去的地方。」我入住太麻里「吉廬夫敢藝文民宿」的情節，真的彷如此境。

重遊知本，太麻里驚奇

渾身舒暢從知本再出發，計畫在太麻里落腳，心想最好能找到一家原住民開的民宿過夜。公路旁突然看到寫著「藝文民宿」的小招牌，心想一定大有文章，想先去探探。結果就這樣給分神了，在轉進右方通往火車站的第一個岔口，似乎瞥見那塊招牌。緊急煞車，不小心失去重心，重如巨石的機車便緩緩倒向右側，還壓住了我的右腳。此時前方岔路出現一輛自用轎車，見狀停車，走出一位年輕女子。後方一輛機車也停下，問我如何？我說人車皆OK，但請他們先幫我扶起車子，好讓我抽回右腳。隨後順便問了他們有否推薦的民宿？帥哥騎士熱心地說，山上二公里處的新興村有民宿可以選擇。後來索性騎在我前方帶路。此時已近黃昏，沿途他還數度打了方向燈，停車介紹一些景點：酷似著名動漫《灌籃高手》的「櫻木平交道」、台鐵便當的宣傳照，都在我親眼所見之處。然後進入排灣族的部落，迎面的第一家赫然就是「吉廬夫敢藝文民宿」！走進大廳一看，簡直像一間博物館，或者某位原民文物大收藏家的陳列室。那一夜真的太夢幻，也太神奇了，宛如天意。

年逾知天命之年相當內斂的屋主鄔久子，很自豪地接待。他的母親是村裡八大家族的頭目之一。排灣族男女平權，頭目一定由長男或長女繼承。整棟建物由母親設計完成，屋內的擺設、織繡、雕刻及老鷹、山豬標本皆是其母及舅舅所創作。門外屋牆上還留有母親憶及兒時在太武深山生活的場景，大門外牆甚至還留有其母未完成的自畫像。心想這些素人藝術家如何找到不褪色的顏料及雕刻的工具？

民宿主人得知我的行程，力薦我先上金針花山賞花，再經壽卡轉台一九九線，經牡丹水庫到車城。於是我循著他的指點，大清早便往山上騎去，三刻鐘便已到了山腰上的「青山農場」賞花及遠眺山景。空氣出奇的新鮮，飄溢著南國的花香。木製挑高的主建物為半世紀前所建，原是金針花加工廠，現已改為休閒民宿及踏青景點。在門前招呼的中年大哥聊起他在台北打拼的日子，神情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感動。

奇妙公路：台一九九線

我一路頂著許久未見的陽光，騎在幾乎筆直的台九線海岸公路，一旁是湛藍的太平洋，一邊是高架的南迴鐵道，路面出奇的寬敞。然後轉進蜿蜒的山區，路面依舊比北宜公路開朗舒適。不久便到了台一九九線的制高點壽卡。那兒已有好幾群單車騎士在打卡、拍照及喘息。這個官辦的簡易休息站還備有飲水器及洗手間。而我彷彿舊地重遊，六年前單車環島，我們便是從西邊的另一端爬騎到這兒，然後一遛煙地俯衝到東岸。 （相關報導： 獨遊可以快些，群遊可以走遠些：《時空旅人》選摘（1） ｜ 更多文章 ）

這條產業公路只容自小汽車及機車通行，也是自行車環島的必經之路，同時也是南方珍貴的生態公路。當地一位畫家朋友告訴我，他曾載著幾位德國友人到此一遊。當中有一位植物專家很驚訝地提醒他們：這條道路的兩側林相，雖只相隔一路面之遙，卻迥然不同。轉個彎兒，便冒出不同的花木，實屬罕見。就這樣，一路到牡丹水庫。此時已有點兒精疲力竭，便在四重溪小歇，當然不能錯過這兒有名的溫泉。鎮上這間老式風格的溫泉旅館正合我意，水量十足的碳酸溫泉，質感不亞於礁溪溫泉。此刻已車行在平原，兩側望去只見結球壘壘的洋蔥田，及兜售的路邊攤。不久便駛進名聞遐邇的南方古城恆春。

恆春古名「瑯嶠」，音譯自排灣語「蘭花」之意。一八七五年建城，為現今台灣保留最完整的古代城池，也是因清廷與日本交戰史的前哨「牡丹社事件所致。清廷派欽差大臣沈葆禎來台，強化海防時奏請所建，並更名「恆春」，

取其四季如春之意。三萬人口的小鎮歷史感十足。我遶行城牆一趟，登上北門的城郭，輕步踏上超過百年的磚牆及砲台，遠眺四方，心情像憑弔古戰場那般沉重。接著便開始找尋今夜投宿之處。我不想遠離市區，但繞行大街小巷好幾刻鐘皆不可得。最後停車南門圓環，詢問冰品店的老闆，他指向十一點鐘的方向，說那邊比較多民宿。我先找到一家新開張的背包客民宿，擔心吵雜便放棄了，另一家巷內較靜謐的則已客滿。當家的櫃台小姐好意建議我到前頭巷內新開的「森甜旅店」試試。起初大門深鎖，無人應答，甚是懊惱。它緊臨學校，還算幽靜。徘徊不去，忽見屋內有身影，再次敲門。一對年近半百笑臉迎人的夫婦應聲出門。幸運之神再度降臨，我決定在此多留一宿，好好地盡情遊覽夢寐以求的南國恆春半島。

墾丁南灣出生的素美姐，美髮專業，在海外打拚多年。在香港遇見未來的日籍夫婿春日先生，一道回日本定居，女兒成年後，夫妻倆決定回台灣開民宿養老。春日先生略通中文，有著日本文化涵養出的謙遜多禮，十分羨慕我的機車環島壯舉，因為他已被這間民宿「困」了大半年。民宿十分清幽乾淨，就在北門邊上，交通方便，聽說住房情況極佳。入住不久即收到巴黎留學時室友畫家張新丕的簡訊。通了電話，他說今晚他們也要來墾丁，問我住在哪裡？我臨機一動，推薦他乾脆來恆春與我同住這間民宿。果然一切順利，個把小時後，便見到這位二十多年不見的老友。事實上，他是專程從屏東內埔南下前來與我會合的。是晚，他及其同伴琬婷小姐請我到一家新潮洋食館用餐，餐館隔壁就是電影「海角七號」的場景。飯後回到民宿，在民宿前方車庫雅座上促膝長談至深夜。

恆春重逢、漫遊墾丁

我跟新丕說好，明天一大早我先出門，後天再去內埔參觀他的畫室。我準備用一整天的時間，好好遊遍墾丁半島。我接受他「先玩東岸」的建議，遂往滿州方向騎去，遠遠就瞧見鎮上入口處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然後直奔九棚，一直到無路可走的盡頭，那是一個太平洋岸的小小漁港，地圖上稱之為南仁漁港，卻連一艘船都沒有。海水清澈見底，有一家子在水邊戲水。後來才知道這裡就是清日兩國牡丹社事件的肇事點。接著繞回港仔，這兒有商家出租吉普車飆沙，讓人覺得身處某個邊陲荒漠。再折回南仁山生態保護區一探，二十餘年前曾花半天時間走過一趟，印象深刻，入口管制站模樣依舊。農委會派駐年輕熱情的管理員主動允許我當場報名，我說要趕路，婉謝他好意。又折回滿州，在大樹下享用新丕昨天送我的一粒客家粽子。喘息片刻，又轉台二○○線重回太平洋岸。

來到佳樂水景區，此時天色轉陰，飄來一陣驟雨，坐上遊園專車，靜靜欣賞風浪下的奇岩怪石，司機解說員憑著超高想像力逐一命名。然後又沿著極東的海岸公路經過「風吹砂」，來到鵝鑾鼻燈塔。因為路標不明，加上修繕工程圍籬，讓我錯過，白騎了數公里才又折返。總之，燈塔依舊，遊人稀少，入口景觀少了國家級景點的水準。再繞回墾丁市區，早年首屈一指的凱撒大飯店似乎縮水了，整個墾丁變得太商業化，也太庸俗了一點。前一夜，新丕已載我逛過夜晚的墾丁大街。因時候尚早，便直接騎往貓頭鼻景點，眺望巴士海峽。最後再循著海岸公路回到恆春，在市中心中山路點了一碗越南河粉當晚餐後，才拖著疲憊身子回到民宿休息。

第二天大清早出了大太陽，但隨即烏雲密布，依計畫前往海洋生物博物館參觀。它應是近年來最具地方特色及文化水平的景點，入園門票不菲，但訪客絡繹不絕。輕鬆四處觀賞，也在園內用餐，才踏上北返的「西岸懇親」之旅。第一站前往屏東內埔新丕的畫室參觀。他旅居歐洲十餘年，主要在奧地利，也轉往巴黎習畫。他想像力超級豐富，常見人所未見，又熟諳西方繪畫技巧，卻願意留在南方鄉下發展。他若有所悟說，西方和中國的美術史都是大陸思維，台灣應該注入海洋思想。他的畫室就在馬路旁的檳榔園裡，無比簡陋，既沒有路牌，也沒有任何指標，裡頭除了畫具和未完工的畫作外，別無多餘的物件。倒是入口處栽植了一些豔麗的奇花異木。原來他的夥伴曾琬婷老師專攻貼畫，所用的質材居然都是真實的花草，取其顏色及造型，再加上巧思。她讓我欣賞一幅某位收藏家向她訂購的梵谷名畫《雛菊與罌粟花》，一幀插滿鮮花的花瓶。貼畫栩栩如生，色彩繽紛，花團錦簇，亮麗吸睛的程度不亞於原作，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相關報導： 獨遊可以快些，群遊可以走遠些：《時空旅人》選摘（1）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台北人，以教書著書為業，淡江大學法文系榮譽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時空旅人》（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