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欽觀點：跨境匯款啟示錄─金融創新與監理的平衡

金融科技已遍地開花

2008年金融海嘯對華爾街造成了沉重打擊，僅在紐約就有近 200,000 名銀行員工失業，全美則有 500,000 金融專業人士失業。成千上萬被銀行解僱的人才開始尋找新的機會，其中很多人與矽谷科技專才一起創業，今天所謂的金融科技新創企業在那個年代一一誕生；這些企業試圖以科技結合金融提供更有效率的金融解決方案。2008 年的金融危機反成轉機，成為金融科技商機誕生的觸發器；2019年底開始蔓延的新冠疫情則成了金融科技遍地開花的加速器。根據KPMG於今(2022)年上半年的調查，光是去年全球創投與私募股權基金在金融科技新創產業的投資金額，即高達2100億美元，成交項目多達5,684。其投資擴張標的不乏加密貨幣、區塊鏈應用、財富科技（wealthtech）與資安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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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海嘯後各國監管趨嚴

SWIFT並非迅速

俄羅斯於今(2022)年2月24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入侵烏克蘭，德國及其西方盟國立即於2月26日宣布將選定的幾家俄羅斯銀行從 SWIFT 全球支付系統中剔除，作為實施制裁的一部份。 「這將確保俄羅斯主要銀行與國際金融體系脫節，以抑制其在全球商業營運的能力。」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在與歐美各國領導人舉行視訊會議後表示。SWIFT為跨境電腦金融系統，全名為The 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 (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 ，總部設於比利時， 於 1973年成立，1977 年上線，至今已有200 多個國家和地區，11,000 多家銀行、金融機構和企業為其會員，旨在提供國際金融及商業的電文信息傳遞。SWIFT為非營利組織，2021年底的資產為12.26億歐元。SWIFT每年召開的年會(Sibos)向來可將數千金融與資訊科技專業人士齊聚一堂，研討未來更有效率的金融業務運作。然而Sibos 盛會雖年年召開，且SWIFT這個字詞代表的意義是「迅速」，反諷的是，觀其從頭至尾的整個跨境匯兌、匯款流程，則往往為匯款客戶所詬病，指其既緩慢又昂貴。

傳統跨境匯款

一般民眾有匯款至美國的需求，除已有設定網銀匯款外，須至銀行分行辦理。客戶在櫃台填寫取款條、匯款單、外匯申報、就每一筆匯款付手續費新台幣600至900元不等。銀行行員會告知收款方的解款行，可能會再收手續費，匯款期間2至4天，甚至更長時間。接著，行員須根據單據在銀行系統登打資料，之後匯款銀行會交由中轉銀行(如花旗銀行、大通銀行、紐約銀行等在台分行)接續處理。匯款行與中轉銀行行員須依據SWIFT電文標準格式完成匯款電文在電腦上的登打；中間過程會有覆核人員的重複檢查，一定金額以上則須更高層級人員的再次覆核，以確定電文無誤，不致有金額、收款銀行、收款人姓名等的任何錯誤。整個流程繁複，涉及人工作業，如附圖所示。順帶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客戶在台灣的銀行間境內轉帳美元，銀行仍採用SWIFT，而非財金資訊系統，處理銀行間的匯款，一樣收取高額的手續費。

此外，受款銀行並未提供24x7(一週7天，一天24小時)的服務而致耽擱。另一個據業界專家指出的原因是：由於使款項暫時停泊可以形成無息資金池，以賺取利差，中轉銀行、受款銀行的市場習慣竟是不立即將款項撥付。2018 年，總部位於倫敦的《金融時報》評論道：「SWIFT跨境轉帳在到達最終目的地之前要經過多家銀行，這使得流程耗時、成本高昂，且就多少金額最終可送達受款人缺乏透明度。」

SWIFT並非世上唯一的跨境匯款支付系統。中國於2015年10月8日採用CIPS(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作為其跨境銀行間支付系統，提供人民幣清算和結算服務的支付系統，首批直接參與者包括在中國大陸設立的19家中外銀行以及176家間接參與者，涵蓋47個國家和地區。 SPFS (System for Transfer of Financial Messages) 則是俄羅斯中央銀行自 2014 年以來持續在開發的金融轉帳系統。當時美國政府因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而威脅要剔除俄羅斯與 SWIFT 系統的連接。以上幾個跨境匯款支付系統均為歐美與中俄等國政府機構支持所設，提供予傳統商業銀行與其他金融機構使用，仍以SWIFT為主流；以其昂貴且缺乏效率，顛覆性的新創跨境匯款支付平台隨之興起，以滿足客戶快速與廉價的需求、搶占市場。

新創跨境匯款

一、速匯金與西聯

1. 客戶至合作代理銀行「速匯金」辦理櫃台填寫申請表、繳款、辦理匯出、通知收款人。
2. 收款人本人持身份證件到合作代理銀行「速匯金」櫃台，按櫃台要求提供相關資料；核對無誤後，辦理取款。

由於速匯金匯款流程無中轉銀行涉入其間，理論上應較為快速，收費也較上述傳統銀行透過SWIFT流程便宜；惟其合作銀行家數不多，並不普及。台灣早期合作銀行為華僑銀行與萬泰銀行，而這兩家銀行分別為花旗銀行與凱基銀行併購後，已取消與速匯金的合作。

提供與速匯金同等服務的為西聯(West Union)。西聯最早始於1958年在紐約開始提供電報服務(Telex) ，台灣的銀行於2009年即已引進西聯匯款服務，由於標榜匯款迅速、手續費低廉，西聯匯款曾經風行一時，不少銀行包括國泰世華、台新、大眾、京城銀行等都提供相關服務，尤其來台移工幾乎都是利用西聯匯款將錢匯回家鄉。2015 年 10 月西聯與中國微信合作，使大陸用戶也可透過西聯向美國及其他 200 個國家、地區匯款，最高金額 100 美元。

西聯與速匯金皆無須在銀行開戶即可跨境匯款，雖然簡單便利，但隨著洗錢防制規定日趨嚴厲，銀行對於跨境匯款業務持謹慎態度，為避免捲入疑似幫助洗錢嫌疑，不惜停止高風險相關業務；目前台灣與西聯合作銀行僅餘京城銀行。

二、TransferWise

TransferWise的兩位創辦人都來自愛沙尼亞。Taavet Hinrikus 曾是 Skype 的一位員工，工作、居住與花費都在倫敦，但Skype以歐元支付其薪資；同時Kristo Käärman則在德勤顧問公司工作，也住在倫敦，其收入則為英鎊， 但他必須定期以歐元支付在愛沙尼亞的房貸。他們兩位都曾透過銀行換匯、轉帳，而銀行手續費高，匯率差。其後這兩位年輕人想到一種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案；他們以Reuters的中期市場利率為基準，找出對雙方來說都公平的匯率，Käärman將英鎊轉帳入Hinrikus在英國的戶頭，Hinrikus則轉歐元給Käärman。兩人都拿到自己工作賺來的錢，而無須藉由銀行昂貴又緩慢的換匯與匯款，皆大歡喜。之後Käärman與Hinrikus於2011年1月創立新創匯款平台TransferWise(後於2017年4月改名為Wise)。

TransferWise轉帳的方式是藉由匯款兩區境內匯款以取代繁複的跨境匯款，其步驟與示意圖如下：

1. 德國客戶A欲匯款予英國友人B，首先A登入至TransferWise(簡稱TFW)網站並將歐元轉帳至TransferWise的歐元帳戶①。
2. TransferWise收到B匯款指令及款項後，自動發送訊息請英國往來銀行將TransferWise帳戶內的英鎊撥付至B所屬之銀行帳戶②。
3. TransferWise收到的歐元可提供給當地歐元需求者③ 。
4. 反之亦然④ 。

客戶使用TransferWise匯款平台平均費用比英國四大銀行便宜 83%。2017 年 4 月，英國桑坦德銀行(Santander)的一份內部備忘錄指稱，如果匯款收費降至與 TransferWise 相同，銀行將損失 84% 的匯款業務收入。2015 年 5 月，在 CNBC 2015年顛覆者50 (Disruptor 50)榜單中TransferWise排名第 8，並於 2015 年 8 月被世界經濟論壇(WEF)評為科技先鋒。TransferWise更名為Wise後於2021 年 7 月 7 日在倫敦證券交易所直接上市、估值 達110 億美元。

據TransferWise官網聲稱，該平台已在英國、美國、加拿大、歐盟、澳洲、紐西蘭、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香港、日本、巴西、印度等國註冊，受當地監理機構的監管。TransferWise雖未在台灣監理單位註冊，惟TransferWise的網站仍宣稱台灣人亦可下載其軟體，使用TransferWise國際錢包與其換匯、匯款服務。

三、櫻桃支付

金融科技新創公司櫻桃支付成立於2016年 10月， 2017年此一新創團隊在新加坡Startupbootcamp金融科技國際新創加速器選拔賽中拿下前10強，被當時的媒體稱為「台灣之光」。創辦人湯化德應邀到金管會演講，分享創業過程和商業模式。金管會前副主委鄭貞茂曾勉勵湯化德，要他好好做，成為台灣金融科技獨角獸。截至2018年3月，櫻桃支付總交易量達3,000萬美元，註冊人數達4萬人次。

櫻桃支付轉帳的方式是藉由平台媒合、透過兩區的境內匯款，取代繁複的傳統跨境匯款，其步驟與示意圖如下：

1. 台灣客戶B欲匯款予大陸兒子A，首先B登入至櫻桃支付網站並將等值台幣轉帳至櫻桃支付的新台幣帳戶①； 櫻桃支付平台收到B匯款款項後，在平台上尋找適宜配對。平台找到C欲自大陸匯款新台幣給在台灣的D ②。
2. C自大陸匯款人民幣給 A③。 櫻桃支付平台將等值的新台幣匯款給 D④ 。

營運看好的樱桃支付，於2018年8月6日突遭檢調以違反銀行法第29條第1項經營匯兌為由加以搜索，樱桃支付隨即在官網上公告，自2018年8月8日起暫停下單服務。時任金管會主委顧立雄當年12月18日在立法院財委會答詢時說，就櫻桃支付的作業內容來看，類似地下匯兌，但須檢調認定；創新應該是「負責任」的創新，新創業者進入到金融領域，須建立好洗錢防制、資安等基本機制，金管會也應防堵「監理套利」的情況。目前金管會對創新與監管之間的拿捏，似仍遵循現任國安會秘書長顧立雄當年的宣示。

為符合負責任創新的政策，類似櫻桃支付這樣的平台若從事匯兌業務，筆者建議主管機關或可參照《虛擬通貨平台及交易業務事業防制洗錢及打擊資恐辦法》，要求匯兌平台須作好認識客戶(即KYC)措施，且辦理某一定金額以上交易時，應有申報義務。另依2021年 1 月 27 日修訂實施的《電子支付機構管理條例》第9條規定，電子支付全執照最低實收資本額新台幣5億元。僅經營代收付及儲值則為3億元，僅經營代收付最低實收資本額則為1億元。新創匯兌支付平台應可申請僅經營代收付業務(亦即新台幣1億元)。惟如筆者前述，監理機構若已就防制洗錢及打擊資恐加以防範，則匯兌支付平台可能造成的風險有限，或可應考慮下修最低實收資本額門檻，以利新創事業在台發展。

不過，自櫻桃支付匯兌平台流程而論，欲達成每一筆跨境匯款的媒合，須在金額與日期均須達到一致；應有其難度。解決方案應是藉由平台暫先墊款始得以完成。既涉及墊款，能否符合電子支付准入申請中之僅經營代收付業務，似尚待商榷。

四、加密貨幣跨境匯款

Tether USDT是加密幣圈內主要使用的數位貨幣，可以透過Tether帳戶自由轉換USDT與美元。其步驟如下：

1. 每個Tether所發行的加密幣USDT(中文稱之為泰達幣)與美元以1比1兌換，稱之為加密幣裡的穩定幣。可以透過台灣的交易所依每日USDT匯率(幾乎等同於美元匯率)以新台幣購買(稱之為「入金」)。
2. 匯款人A可將台幣存入Tether帳戶。
3. 當支付時，可將USDT金額轉至收款人B的Tether帳戶。
4. 亦可以將該筆USDT款項留存於帳戶中做其他交易或將其轉換為B國幣別(例如：美元，稱之為「出金」)。

吾人自這樣的交易流程可以理解，穩定幣USDT已具加密幣圈裡的貨幣功能(另一較著名的穩定幣為USDC)，只要在個人電腦或智慧型手機下載相關軟體操作，類此運作在網路世界已可自由地跨國、跨境，應已成為目前全球最便利、最便宜、最快速的跨境轉帳與支付管道。

不過，金管會已於去(2021)年 6 月 30 日發佈《虛擬通貨平台及交易業務事業防制洗錢及打擊資恐辦法》，要求加密幣平台與事業不得接受客戶以匿名或使用假名建立或維持業務關係，辦理等值新臺幣3萬元以上交易時，應確認客戶身分。另據《管理外匯條例》第6-1條規定，新臺幣50萬元以上之等值外匯收支或交易，應依規定申報。只要中央銀行、財政部與金管會引用上述兩項法源即可監控加密幣交易金額；從而，民眾或企業欲意繞道傳統商業銀行，透過加密幣管道而將大額新臺幣從事跨境匯款應仍有困難。

魚與熊掌或許可以兼得

一個常用來提倡創新的測驗是，請學員將9個圓點以4條連續不斷的直線連結在一起。學員想方設法幾次後，就發現一定會遺漏其中一個點無法連結。最後公布的答案是：須將直線延長至我們習慣形成的框框之外，才能完成任務(如附圖中，紅色似風箏形狀部分)。而人們不知不覺中在腦海中形成的框架(如附圖中，紫色正方形部分) ，即是所謂思維的框框，創新則必須跳脫思維的框框。筆者常以此例說明傳統金融與金融科技新創業之間的攻防。新創業者希望透過更有效率、更廉價的產品或服務搶奪現有市場大餅，而傳統金融勢必使勁全面防範；一為透過其金融專業深度，另一則透過金融監理。不過，前者容易為新創業以僱用金融專業人才解決，後者才正是攻防的重點。

為建立安全之金融科技創新實驗環境，以科技發展創新金融商品或服務，促進普惠金融及金融科技發展，並落實對參與創新實驗者及金融消費者之保護，行政院於2017年5月4日通過了《金融科技發展與創新實驗條例》（俗稱金融監理沙盒），並於同年12月29日經立法院三讀通過。同法第17條規定：創新實驗具有創新性、有效提升金融服務之效率、降低經營及使用成本或提升金融消費者及企業之權益者，主管機關應參酌創新實驗之辦理情形，辦理下列事項：(一)檢討研修相關金融法規。(二)提供創業或策略合作之協助。金管會官網亦可查詢到金融科技創新業務常見法規問答集，其中包含證券投信/投顧、支付/匯兌/借貸、保險和監理沙盒四大類型，協助新創團隊更快找到其所需之資訊。此外，金管會為推動國內金融科技產業，2018年9月攜手金融總會，建立一座「金融科技創新園區」(FinTechSpace)，輔導服務與金融科技新創團隊，藉以推動金融科技生態系。

金管會除於多年前發表金融科技白皮書，正面看待台灣金融科技產業，惟以前述之櫻桃支付事件衍生的漣漪效應為例，有些新創業者感受到鼓勵政策明顯偏向傳統銀行的創新。容或因國際趨勢走向更嚴謹的保護金融消費者，而致新創業者感受到發展受限，筆者以前述幾項新創跨境匯款方案鼓勵新創業者再接再厲，申請加入金融監理沙盒實驗，或終有突破重圍之日。如若因准入門檻過高，使新創業者望之卻步，則以國內剛成立之三家純網銀，均持銀行執照，無資本額門檻與法規疑慮，兼具傳統與新創金融業身分，應可提出沙盒實驗，戮力提升跨境匯款之效率、降低成本，造福金融消費者。

1971年上映的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 ，改編自歌劇，描述俄國沙皇末期，散居在東歐及俄羅斯境內的猶太人在環境的動盪與不確定間（屋頂），借著猶太人的傳統與信仰求取生存與平衡。該片榮獲8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當年以9百萬美元完成拍片，全球上映收入超過8千3百萬美元。情節源於作家Sholem Aleichem出版於1894年的小說“Tevyeandhisdaughters” 。故事地點在Anatevka，距離正陷於戰火的烏克蘭首都基輔不到32公里。劇中最膾炙人口的歌曲是：《傳統》(Tradition) ，故事主人翁特維在歌詞中強調：「我們憑藉著什麼，以維繫生活中的平衡? 就一個字:『傳統』。」 (How do we keep our balance? That I can tell you in one word: Tradition)故事主軸則環繞在特維與其三名女兒為爭取自由戀愛，而與他堅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傳統思想間的扞格不入；形成傳統與變革間的爭辯。故事末了是悅耳動聽的小提琴演奏，而小提琴手是站在屋頂上演奏的；這樣的演出肯定需要平衡。金融監理機構既須防弊也應興利，難度甚高。筆者藉此比喻金融監理與創新猶似身處屋頂上演奏的小提琴手，在晃晃悠悠中亦須巧妙維持平衡。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金融創新與監理一如魚與熊掌，亦如生命與正義。但筆者認為，並非總是不可兼得。

＊作者為國立台灣科技大學管理研究所博士，前摩根證券投資信託公司執行董事、花旗銀行副總裁、華僑銀行與中國信託銀行副總經理。現任教於大學金融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