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日武觀點：從科學層級談恩恩之死的政治化

新北市兩歲男童恩恩不幸染疫病逝，成為全國首位確診兒童重症死亡個案。我曾經用「成千上萬的為人父母者突然發現，自己的心肝寶貝似乎並不像政府所宣示的那樣安全」，來點出這個案例的重要性，而曾經爆發的兒童疫苗搶打熱潮，也證明我判斷無誤。然而，我沒預料到這個案例會持續在台灣社會燃燒兩個多月。

坦白說，我當初和趙少康一樣，認為恩恩爸在傷痛之餘需要真相和情緒出口，因此早期有人主張其中「涉及政治操作」之際，我心中還冒出「缺乏同理心」的不以為然。但時至今日，隨著「橫向錄音檔」曝光，相關新聞與評論暴增，而其中跳得最歡的都是綠營或親綠人士。面對這個事實，恐怕只有白癡和睜眼瞎才會相信其中沒有政治操作！

我看了媒體刊載的橫向錄音檔全文，也瀏覽了數十篇相關報導與評論，最後決定用恩恩事件討論台灣政壇首惡的「政治化」(英文動詞為politicize，名詞為politicization)。

政治化與科學層級的關聯

在針對政治化進行理論性解析之前，有必要提示「科學層級(Hierarchy of science)」這個觀念。如圖1左側所示，所謂科學層級是指各種知識領域的科學程度有高低之別，包括數學和哲學在內的形式科學(formal science)地位最高，具有很高的脈絡獨立性(context-independence)，幾乎可說是「四海皆準，百世不易」，其次是天文與理化等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再其次是包括生物、醫療等等的生命科學(life science)，以及政治、經濟等社會科學(social science)。至於最底層的則是歷史、藝術等人文學科(humanities)，具有高度的脈絡依賴性(context-dependence)，通常會因為人事時地物等因素的差別而衍生變化，因此許多學者專家並不承認這些知識領域屬於科學。

當然，如圖1右側所示，除了抽象的脈絡獨立性與依賴性之外，還可以用其他特徵來判斷所屬科學層級，例如具有複雜性高(影響因素多)，主觀偏好影響大，只有描述性理論而缺乏規範性定理定律，或很難甚至無法證明或否定特定主張等特徵，就顯示該學門的知識所屬科學層級不高。舉例而言，我們目前無法證明或否定上帝或神明的存在，因此「神學(theology)」並不屬於科學的範疇。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恩恩風暴」不是兩個失去孩子父親的頂尖對決 ｜ 更多文章 ）

政治屬於社會科學，但社會科學當中的各個知識領域也有層級之分。一般公認科學地位最高，享有「社會科學中的女王」封號的經濟學，藉由數理經濟學(mathematical economics)和計量經濟學(econometrics)這些形式科學之助，穩固的奠定其科學地位，略居其後的心理學則是藉由計量心理學(psychometrics)和統計學確立其學術地位，再下來的公共行政(public administration)和商管(英文為business administration，其實應該稱為「企業行政」)，則兼採數學(含統計)、經濟、心理等領域的知識，並與本學門獨特的知識結合。至於再下面的政治學與社會學，則已經和人文學科高度重疊了。

本文所說的政治化，並不是「治理眾人之事」的政治(那是公共行政的範疇)，而是指「爭權奪利」的政治。防疫工作屬於醫務行政(medical administration)，本質上應該視為公共行政的一環，而且涉及生命科學，其客觀理性程度應該更高。然而，在涉及權力與利益而政治化之後，就「降級」成為類似於人文學科的高度脈絡依賴了…用通俗話來說就是：「環肥燕瘦，各有所好」，「情人眼裡出西施(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以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新北市政府的公關缺失

無可否認的，新北市政府在公共關係的處理上犯了許多錯誤。最明顯的是，公關頭條原則是「錯了就認錯，不要推拖責任，更不要說謊」，但根據媒體報導，新北市政府官員顯然並不相信這條原則，試圖用涉及個資、沒有錄音等理由推拖，甚至還下令演出一場假戲來掩飾某些事情，相信自己可以一手遮天。

事實上，在橫向錄音檔曝光之前，雖然對新北市政府的批判絡繹不絕，但支持的聲浪也不弱，大致上堪稱是有來有往、旗鼓相當。6月中旬進行的民調顯示，新北市長侯友宜的防疫表現6都稱冠，而且相較於5月中旬進行的民調，防疫滿意度只下降1%，證明恩恩之死並沒有重傷新北市政府。

然而，橫向錄音檔曝光之後，市府官員被迫出面解釋，於是陷入前述頭條原則想要避免的惡性循環：被迫持續端出更多的謊言。姑且不論新的謊言是否又會被揭穿(可能性很高，至少我就可以揭穿一項)，光是確認對錄音檔一事說謊就點出市政府不夠光明磊落，既然做不到「事無不可對人言」和「言必信，行必果」，那麼最合理的推斷當然是「其中必有貓膩」！

這個負面推斷讓「批侯」的聲浪甚囂塵上，而「挺侯」的聲浪則抬不起頭。根據TPOC台灣議題研究中心的輿情資料庫分析，侯友宜因為恩恩案的錄音檔遭到外流，3天內總聲量暴增近6倍，負面聲量更暴增9倍，相當於正面聲量的8倍左右，甚至藍營內部的「挺侯力度」也慘輸綠營的「批侯力度」，以致於有媒體給出「侯友宜負面聲量暴增，自家人也不挺」的標題。

然而，錄音檔的內容真的重要到必須遮遮掩掩嗎？至少我完全看不出來！將錄音檔曝光的媒體很快整理出兩大關鍵，其一是新北消防局受限於侯市府獨步全台的「確診者要衛生局同意才能派救護車」政策，其二是市府引以為豪的防疫派遣中心根本是空話，其他批評者也爭相在其中挑骨頭，但這些幾乎都是從不科學的主觀偏好出發，企圖把客觀的事實政治化，詮釋成不利於新北市政府的觀點。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恩恩風暴」不是兩個失去孩子父親的頂尖對決 ｜ 更多文章 ）

高度政治化的譴責與批評

先說「獨步全台的要衛生局同意才能派救護車政策」吧。撰寫該篇報導的記者有查證過其他縣市的狀況嗎？答案是顯然沒有！很快就有媒體指出，基隆和桃園等地也是這樣規定，最後才發現那根本就是疫情指揮中心給出的標準作業流程(SOP)。然後，指揮中心給出「意識不清、氣喘或呼吸困難、或持續胸悶或胸痛，就要由119通知救護隊出動，同時積極聯絡衛生機關指定後送醫院，不是說要等到聯絡完後送醫院，救護隊才會出動」，以及「中央訂定指引，地方有權可以調整和微調」等說法。

顯然，指揮中心是想要甩鍋而硬拗…其一，恩恩事件中救護隊已經出動，完全符合指揮中心的說法，但卡在聯絡衛生局指定後送醫院這一關，指揮中心說了一堆卻等於白說。其二，指揮中心給出的指引就是一體適用的「行政命令」，哪個公務人員膽敢任意調整？況且，若地方確實有權調整各項指引，那麼是否有權對7+7和3+4這類的規定進行調整？

至於那些死咬住「獨步全台」而肆意譴責批判的人就甭提了…那根本就是「胸無點墨卻以大師自居」，自以為抓到新北市政府的致命錯誤而大放厥詞，沒想到卻暴露出自己「外行充內行」的無知。

「防疫派遣中心根本是空話」的譴責更是不科學且不道德。如果批評者「近身觀察」新北119防疫派遣中心的運作，整理歸納出其中的缺點，而且其他人也用類似方法獲得相似的結論，那麼至少證明了該結論具有評分者間信度(inter-rater reliability)，我無話可說。但事實並非如此，那只是針對幾段電話錄音，純粹根據個人的主觀評斷，就完全否定了防疫派遣中心成員幾個月以來的努力，我不得不為新北防疫派遣中心成員抱屈。 

其他譴責批判很多，無法逐一討論，這裡先用一條新聞做為小結：恩恩爸聽完錄音檔後，針對衛生局人員所言「現在病院足滿欸，如果有再進線的話，就請她稍等吧！」控訴說，他幾乎聽不下去，感覺是把人命當成阿貓阿狗。

這是恩恩爸主觀的情緒性發言，媒體當然可以報導，但不能加油添醋，其他評論者頂多只能用以證明恩恩爸內心的傷痛，卻萬萬不能根據這段發言宣稱相關人員「冷血」或「官僚殺人」等等，因為此舉等於承認自己誤把主觀的情緒性發言當成鐵錚錚的事實…不論是媒體人或評論者這麼做，都只是向全世界招認台灣人沒水準，搞不清楚主觀情緒反應和客觀理性分析的差別！

無所不在的政治化行為

「一切都是政治(everything is politics)」這句名言點出了政治考慮無所不在的事實，因此將可以理性客觀討論的事情，轉化成依賴主觀偏好來論斷的政治化行為，也是人類社會的日常。表1以恩恩事件為例，列出幾個台灣政壇常見的政治化行為，另一個常見的「報喜不報憂」則省略了，原因是我在恩恩事件中沒有找到適當的範例。

當然，政治化並非無往而不利，想要奏效的話就至少必須符合兩個條件。其一是確定沒有客觀事實存在，或者絕大多數目標閱聽眾不會去尋找客觀的事實。以「新北獨家SOP」為例，客觀事實確實存在，但絕大多數民眾沒有能力與意願去探索真相，因此「批侯」陣營自認為理直氣壯，「挺侯」陣營則理屈辭窮。相對的，衛生局人員是否「冷血」，完全是根據錄音檔內容自由發揮，客觀事實並不存在，因此「批侯」陣營可以隨意臧否，而「挺侯」陣營則苦無證據可供反擊。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恩恩風暴」不是兩個失去孩子父親的頂尖對決 ｜ 更多文章 ）

相反的，「地球繞太陽轉還是太陽繞地球轉」這個問題，早已經過無數天文學家確認，因此沒有扯皮的空間。雖然各國都有許多民眾基於缺少國民教育、不相信課堂所學、或篤信宗教經文等原因，憑藉著自己的主觀經驗認定是太陽繞地球轉，但只要他們敢於開口，旁人那詫異甚或鄙視的表情就足以使之閉嘴，因此類似於歐洲中世紀教會那種扭曲事實，將之政治化的可能性並不存在。

其二是目標閱聽眾必須關切那個議題。恩恩事件是國內首宗確診兒童重症死亡案例，國內成千上萬為人父母者當然會關心，希望瞭解問題所在，因此提供了政治化的空間。相反的，已經往生的其他5千多人當中，必定有許多人也因為各種緣故而延誤送醫，甚或送醫後也可能因為沒有及時給藥等問題而重症臥床，纏綿病榻多日後痛苦無助而死，但這類案例太多了，多到民眾已經被指揮中心記者會字卡的「又老又病又不打疫苗才會死」催眠，甚至都不覺得死亡超過5千人是防疫缺失了，自然沒有政治化的可能。

過度苛求與同理心疲乏

最後還要討論兩個問題。其一是新北救護隊員和衛生局人員真的錯了嗎？以結果觀之，恩恩延誤送醫確屬事實，因此可以說他們未能負責盡職，但是以過程觀之，衛生局電話打不通並不是救護隊員的錯，找不到能夠且願意收容的醫院也不是衛生局人員的錯，那麼憑什麼責怪他們，甚至還無限上綱到市長層級？

如果你認為他們必須像聖賢一樣完美，像機器人一樣精準可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對民眾提供無微不至的服務，那麼我只能說你想多了！他們都是公共服務業的從業人員，而商管常識告訴我們，服務具有異質性(heterogeneity)，即使是由相同的人員和設施來提供相同的服務，也無法和製造業一樣維持高度穩定的服務品質，雖然可以用SOP來有限度的補救，但絕對做不到堪比製造業的水準。

以救護隊員而言，他們屬於輔助醫療人員(paramedical)，當然有許多SOP，例如將昏迷的病患交給急診醫師時，必須交代病症和生命跡象等事宜。然而，你敢說救護隊員連繫衛生局人員時，也有類似的SOP嗎？我不知道答案，如果有的話當然可以說未能交代恩恩已經喪失意識是他們的錯，但如果沒有的話，我們指責他們沒交代清楚就屬於後見之明的苛求了…就好像譴責股票投資人為什麼不能每次都買到最低點且賣到最高點。

同理，在確定衛生局電話打不通的原因之前，我們沒有立場指責衛生局放空城，因為那只是我們對於電話打不通的主觀詮釋。至於因為找不到後送醫院而譴責他們，那就是「有責無權」的扯蛋了…除非衛福部命令各醫療院所與衛生局連線，將病床使用狀況攤在衛生局人員眼前，並授權後者決定是否收容病患，否則他們除了連絡與等待之外，還能做什麼？

其二是情緒勒索的操作是否已經太過分了？基於同理心，沒有人會反對恩恩爸追求真相，但恩恩爸和綠營的情緒勒索似乎太過分了。綠營的繪聲繪影就不談了，以恩恩爸而言，錄音檔曝光後一切大致明朗，若心有不甘則可以依法申請國家賠償，但他的要求卻遠遠超出法律的界限，有如上帝或神明的判決…侯友宜必須率領消防局長和衛生局長公開道歉，而且後二者必須下台負責。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恩恩風暴」不是兩個失去孩子父親的頂尖對決 ｜ 更多文章 ）

這是什麼樣的要求？是一場疫情受害者家屬主觀判定新北市政府有過失之後，和藍綠惡鬥一樣要求對方道歉並下台的戲碼，換言之就是只有在政治鬥爭中才會出現，連監察院都幾乎不可能提出的要求。如果每一位因病往生者的家屬都要求比照辦理，那麼包括醫療院所在內，哪一位公共服務從業人員還敢接觸或照顧重症病患？

況且，在是否有錯，錯在何處等等都尚無定論之下，新北市政府怎麼可能自行棄械投降？於是這場對全民情緒勒索的戲碼就可以繼續演下去…也難怪許多網友將之視為洪仲丘事件翻版，並或明或暗的點出恩恩爸可能想要仿效洪慈庸，踩著恩恩的屍骨登上政治殿堂。

我不相信恩恩爸心中會有這類泯滅良知的算計，但我覺得有必要指出，洪仲丘事件中有一位滿口官話的少將發言人，每天用答非所問和擠牙膏式的應對持續激發民眾的怒火，但恩恩事件並沒有這個條件，因此民眾對於情緒勒索可能很快就會出現疲乏。

拖了好幾個月的蘇烏戰爭就是如此，一開始基於美蘇對抗的兩極思維和同情弱者的人性本能，歐洲各國幾乎全面支持烏克蘭，但是在後者無止境的索求軍備和其他支援之下，歐洲民眾開始出現心理疲乏，歐洲外交關係協會發表的歐洲10國民調顯示，希望戰爭越快結束越好，就算要烏克蘭割讓領土也沒關係的和平派達35%，而堅持要懲罰俄國侵略行為的正義派則只佔25%。

總之，恩恩事件只是個無異於其他數千往生者的悲劇，但因為恩恩爸的堅持與綠營人士的支持，早已在科學層級當中降級，從兼具生命科學特徵的公共行政問題，降級成為近似人文學科的純政治議題。而這個降級的結果是重演藍綠惡鬥的戲碼，選擇性知覺、雙重標準、扭曲甚或偽造事實等政治化行為絡繹不絕，不但陷於只有立場沒有是非，雙方耍嘴皮打嘴砲的窠臼，同時也再度向全世界證明台灣政壇與媒體的蠻不講理…包括不願意講理和沒有能力講理！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恩恩風暴」不是兩個失去孩子父親的頂尖對決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大學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