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近代文明的建構，一向以繼承基督教丶羅馬法及希臘文化自許。更進一步，當英國統治印度後，藉由搜集到的梵文及巴利文手稿，以西方的視野來重新書寫古印度宗教文化。法國拿破崙皇帝為跟上此帝國風，其主動征服埃及，並帶領専家學者破解埃及文，並以重建古埃及文明自許。而對於和西方基督教文明長期對峙的伊斯蘭教，整個西方學界，無不以重寫伊斯蘭文明為職志。這就是薩依德「東方主義」論述的重點。
那麼晚起的德國人做何思想上的努力？大約在19世紀中期和晚期，德國思想界開始藉由歐洲等國搜集到東方文獻，建構起雅利安人的想像族群，即將印度的婆羅門丶希臘民族丶及日爾曼蠻族串成一條軸線，作為發展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主體，最終在尼采的超人哲學，及納粹的日爾曼種族主義興起後達到最高峰。這種對東方古文明的解構與重寫，就成為西方帝國主義發展的思想表徴。
從帝國想像上，西歐帝國即以承襲亞歷山大帝國及羅馬帝國為職志，因羅馬思想承襲西臘，所以希臘世界就成為西方世界的原鄕。西方的文學家及哲學家，無不以恢復古希臘的榮光為目標，如近代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之存有論哲學，就將其立論根源，推到蘇格拉底之前哲學家巴門巴德（約B.C. 515至445年）之有關存有之提問，其時間相距足足有2500年之久遠。這和中國歷代儒學家都想回溯到先秦儒學一樣，雖然異曲卻存同工之妙。
可以説去除掉西臘母文化，就沒有今日的西歐文化。此文化長期貶低二河流域丶埃及文明丶甚或迦南地古希伯萊文明，獨尊希臘為新興文明創造力的源頭。又因夾雜歴史上羅馬和其死敵迦太基之戰爭恩怨，及西歐長期和穆斯林的對峙，其反閃族之意識早已深埋到文化之根，而難以自拔。
從1987年到2006年，猶太裔漢學家馬丁．伯納爾花10年功夫，出版了「黑色雅典娜」3大卷之著作。其立論認為西方學界研究希臘文化，分成古典模式及雅利安模式，當中古典模式承認埃及和迦南地殖民者對希臘早期文化的啟蒙與影響。而雅利安模式則是從19世紀中晚期，為突顯白種人優越感，在不斷淹滅黑色非洲之重要性且歧視猶太文明下，所炮製出的偏頗模式。
其認定希臘神話中的白種女神雅典娜也應源於黑色埃及女神才對。此書一出，幾乎引起所有傳統研究東方學及希臘學者的反彈。雙方在語言學丶考古學丶及文獻學上針鋒相對，都各有人馬出面爭論。此學界未定公案之對峙，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現代美國的一些黑權運動領袖，也開始期望推動非洲中心論的見解，來建構族群的自信心，這都是源於黑色雅典娜一書的啟發。本文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來呈現希臘在面對埃及文明時的反應來幫助大家思考這個問題，而擱置其語源學及考古學上的爭論。其切入點就希臘的悲劇文本，並參酌一些沒有爭論的史實，來突顯文明衝突的西方古典世界。
希臘底比斯城的伊底帕斯王：
唉呀！唉呀！一切都應驗了。
天光啊，現在讓我看上最後一眼！
我被揭發了，生於不該生的父母，
娶了不該娶的人，殺了不該殺的人。
─索福克勒斯（B.C496年～406年，雅典政治家及戲劇家）
伊底帕斯王是古希臘的3大悲劇之一，其故事大綱為底比斯王子伊底帕斯出生時，被祭司預言，其必殺父娶母。其父王懼怕此事成真，將其委托給牧羊人，希望棄之荒野不顧死活，牧羊人不忍心下手，將嬰兒轉托給科林斯牧羊人收養。後此牧羊人覺得這是貴人，故轉贈予科林斯國王。科林斯國王甚喜愛此兒，當成自己繼承人般撫養。伊底帕斯長大後，有天到阿波羅神廟求卜其未來命運，竟得其將會殺父娶母之諭示。
在恐懼之下，其逃出科林斯進入底比斯鄉下流浪，有次在行車碰撞爭執中，殺死對方車上的主僕3人，當時其不知當中主人就是其生父。事後底比斯城遭人面獅身怪獸「史芬克斯」圍困，怪獸問每位出入城門的人：「什麼動物，早上出門用4條腿走路，中午出門用2條腿走路，晚上卻用3條腿走路？」凡答不出或答錯的人，即被撕裂吞食。底比斯城因怪獸為害又逢國王失縱，全國陷入恐慌無依。就廣發告示，凡能解怪獸之問題，解城邦之危的人，就將封其為王，且將美女皇后轉嫁給他。伊底帕斯勇敢出面回答怪獸之問，曰：「人」，由此解城邦之困。由此其順利封王且娶前王之妻。
其統治前期賢明治國，城邦昌隆，並生下2兒1女。幾年後，城邦瘟疫四起，農業牧業瓦解，人民四處流散。伊底帕斯王派人到阿波羅神殿卜求諭示，都回傳先王冤仇未解，故災難不止。雖然此時科林斯老王已病亡，且四處找其回任國王。但經幾番波折後，其乃得知自己真正的身分，悲憤交加不已，命運無法迴避。最終其狠狠，用其生母髪妻自殺後留下的髮釵刺瞎雙眼，流落天涯咒詛天神。
這部作品創作於雅典城邦最興盛的年代，百年後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著作中，稱讚其為最偉大的戲劇。2000多年後，佛洛伊德借用其故事，開創戀母情結並稱之為「伊底帕斯情結」。但這故事有更多的內涵，那涉及古希臘與古埃及間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
翻開現代的地圖，在希臘半島中部有底比斯城市，此應就是流傳伊底帕斯王故事的古老城邦所在地。而書寫戲劇的雅典則在更南方的大城市。然而真正令人好奇的是，在古埃及中王國起始（B.C. 2120年）到新王國時期（B.C.716年），幾乎9個王朝近1300餘年，就是以上埃及的底比斯城為政教中心，所以古希臘底比斯城的建立一定和埃及的海外事業有關。衡之以今日美國新英蘭地區和英國英格蘭地區的城名關係，以及台北市各區的地名和中國地名的關係，就可知一二。
對比於古希臘史，邁錫尼文化（B.C.1600年～1200年）左右最有可能是埃及及希臘的重要重疊區。但在B.C.1200年～900年間的黑暗時期，則較不清晰。而從公元前9世紀起，因海路的通暢，於半島南端的斯巴達及雅典城邦興起，希臘半島政治文化已不見邁錫尼文化的遺風。我們今日所知的古希臘文化，大約都在此新興輝煌時期留下的文獻。
古埃及對古希臘影響應在埃及最興盛的中王國時期最有可能。在這部希臘最偉大的史詩式悲劇中，其舞台幾乎充滿古埃及元素，如城邦名稱及獅身人面獸（原型為埃及第四王朝的法老王的塑像約B.C.2566～2558年間出現）等。在此認知下，我們卻要問，為何希臘民族卻會對底比斯城之王族，留下如此超越常倫的歴史悲劇印象。某方面這已非單純文化輸入或學習所能解釋的清楚。這個問題，在希臘神話丶荷馬史詩丶及相關悲劇中，也許能找到一些答案，而這對理解法老王體制一定有些幫助，因為作為底比斯國王，從埃及到希臘，不會只是名稱轉移而已。
＊作者為成大講座教授（本文為系列六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