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火鳳凰》選摘(3):汙名無效 他們為藏人所銘記

2015-03-11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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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對自焚藏人徹底汙名化,但無法改變他們成為藏人銘記的民族英雄。(圖為札基監獄,拉薩第一監獄,取自唯色部落格)

中共對自焚藏人徹底汙名化,但無法改變他們成為藏人銘記的民族英雄。(圖為札基監獄,拉薩第一監獄,取自唯色部落格)

中國當局總是說它「解放」了西藏,給六百萬西藏人民帶來了「幸福」,那麼,何以在「解放」半個多世紀之後,「農奴」要起來反抗「解放」他們的人?何以在西藏遼闊的大地上,無數走上街頭、縱馬草原的抗議者,幾乎都是在「解放」以後出生的藏人?這麼多藏人連續自焚,從十六歲到六十四歲,有男僧,有女尼,也有仁波切(活佛),有農民,有牧人,還有中學生,難道不都是被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解放」了的「翻身農奴」的後代嗎?怎麼會甘願放棄黨賜予的「幸福」,蹈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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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中國當局一如既往地,把這一切解釋為「達賴集團有組織、有預謀、精心策畫的」,中國媒體也一如既往地,合謀將這個謊言變成堂而皇之的國家輿論。然而這麼多的火焰,燒穿了戴著盛世面具的北京向世界不停宣說的謊言。這是多麼地讓它尷尬!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暴政,只相信槍,只相信錢,卻不相信信仰,更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為了信仰燃燒自己。有這樣一個暴政,以為誰都會服從他們,有槍有錢就可以擺平一切。為了洗白染上鮮血的手,他們也在編故事—這被他們描述為「爭奪話語權」—結果被壓迫者窒息的聲音沒有人聽得見,世人聽見的都是高音喇叭傳出的被竄改的故事。

為了抹殺藏人的自焚是對殖民暴政的反抗,為了掩蓋境內藏地遭到空前高壓的事實,中國政府及其喉舌新華社、新華網、CCTV 採取污名化手段,對自焚藏人進行道德上的毀損。比如,指他們或患有「癲癇病」、「精神方面有問題」,或曾「偷盜、搶劫」,「沾染酗酒、打架、賭博的惡習」,或「嫖妓」,「患有性病」,或「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或「夫妻不和」,「情感生活遭遇挫折」, 或「學習成績下降」等等。甚至連身體「殘疾」、「性格內向」,也被說成是厭世自焚的理由。除此,還稱有些藏人自焚是為了「賭口氣」、「爭面子」,「頭腦簡單,輕信別人」,以至於受到「達賴集團策畫、煽動、支持」, 甚至很惡毒地誹謗藏人自焚是「達賴集團給錢買屍」,陰險地指控藏人自焚是「殺生」、「犯戒」的「恐怖分子」行為,暗示藏傳佛教是「邪教」。而這種種構陷,種種污名化,全都是這個國家的宣傳機器和出賣良心的御用者幹的齷齪事。

為了自圓其說地解釋藏人為何自焚,CCTV 煞費苦心製作的官方宣傳片至少有五部之多,在其國際頻道播出, 總計兩個多小時。

就第一位境內自焚藏人扎白,CCTV 的說法是,因為扎白沒有參加二○○八年三月十六日的抗議,被其他僧人取笑,為了爭口氣,就自焚了。但《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二○一二年六月二日的報導否認了這一點,並引述同寺僧人的回憶說,扎白在自焚前兩天,「走在街上, 用腳去踢解放軍的軍車,他是想故意挑釁那些士兵⋯⋯在他的眼睛裡,我可以看到他對軍隊有多仇恨。」

在CCTV 製作的宣傳片中,對自焚者的構陷及污名化,淋漓盡致地表現在對達尼和次真為何自焚的解釋上。十八歲的達尼和二十二歲的次真本是阿壩格爾登寺的僧人,遭當局的駐寺工作組驅逐出寺,於二○一二年一月六日下午一同自焚,達尼當場身亡,燃燒著的次真跑到街上, 被軍警滅火後強行帶走,一天後身亡。CCTV 展示了一份據說是警方對次真所做的「訊問筆錄」,還提供了據說是次真的畫外音,聽上去聲音清楚、回答清晰。

作為被嚴重燒傷的人,從燒傷到去世只剩下一天多, 顯然是在死亡線上掙扎。一位在中國的燒燙傷醫院工作的漢人醫生在Twitter 上告訴我:「受傷後短期內可以說話, 但堅持不了多久。會昏迷,窒息等等。緊接著,會發生全身性的人體內環境紊亂、休克、缺氧等等。如果沒有得到非常專業的救治,很快就會出現全身多器官功能的衰竭。」

當我追問:「這樣的重傷者,能夠神智清醒、有條有理地回答一堆問題嗎?那份訊問筆錄至少兩、三頁,大段、大段地交代了偷盜、搶劫、嫖妓的經歷,像不像是偽造的?」

這位醫生含蓄地答道:「這些,妳懂的。」

而在那份「訊問筆錄」中,兩位出生於當地牧人家庭的青年被展示的形象,不但是小偷、搶劫親戚錢款的強盜, 還居然在自焚前成了「嫖客」。為此,CCTV 讓一個說四川話的婦女現身講了幾句,而這個被註明是「賣淫女」的婦女,面部被技術處理,完全模糊不清。

更令人髮指的說法是,新華網稱二○一三年三月十三日自焚犧牲的藏人婦女貢確旺姆,因為與丈夫在「戒酒戒賭、夫妻感情等問題發生激烈爭吵」,被丈夫掐死後焚屍。

可事實的真相是貢確旺姆自焚後,遺體被警察搶走並焚燒,她的丈夫則在當局要求他宣稱妻子是因家庭矛盾而自焚被拒絕後,遭到拘捕,數月後竟被判處死刑。

中國官媒還煞有介事地聲稱自焚藏人已「被治安民警及時施救」、「被救生還」、「傷勢穩定」、「已無大礙」, 但一百三十五位境內自焚者中,三十一人被軍警強行帶走後身亡,十五人被軍警強行帶走後,除兩人返回家中療傷, 其他人都不知下落。CCTV 的宣傳片一共展示了七位自焚者在醫院治療的鏡頭,均被CCTV 記者逼問以後還會不會自焚。一位外媒記者對此深感憤怒,認為很殘酷、不人道。而外媒記者有所不知的是,這些被逼問的自焚藏人,有人甚至四肢被截肢。更有所不知的是,這些所謂「被救生還」的自焚藏人,並沒有返回家鄉與寺院,而他們今在何處, 誰都不知道。

中國當局甚至採取抵賴的方式,矢口否認藏人的自焚。二○一三年三月,北京召開全國人大會議和政協會議時,西藏自治區官員對媒體公開撒謊說:「西藏局勢穩定、社會和諧、發展很好。到目前為止,西藏本地群眾和僧尼沒有發生過一起自焚事件。」二○一四年三月北京「兩會」時,西藏自治區官員繼續對媒體公開撒謊,說:「西藏的一千七百多座寺廟、四萬六千多名僧人,沒有一個自焚的,西藏群眾也沒有一個自焚的。」 可事實呢?籍貫屬於西藏自治區、在西藏自治區內自焚的有六人,其中五人犧牲,一人被軍警帶走後生死不明;籍貫屬於西藏自治區的、但不在西藏自治區內自焚的,有三人,皆犧牲。另外還有兩位籍貫不屬於西藏自治區、但在拉薩自焚的藏人,西藏自治區的官員對此辯解:「西藏發生過的一起自焚是典型的輸入型,有計畫、有組織、有境外支援的⋯⋯」 他無非是想說自焚藏人的籍貫不屬於西藏自治區,責任不在於他們,這種理由多麼荒唐。

正如人類學家凱大熊(Kevin Carrico)指出:「中國官方媒體對當前西藏形勢的回應,其徹底扭曲之處就在於: 人們可以在官方網站上找到希望達賴喇嘛自焚的公開言論,卻需要翻越堅固的防火牆,才能獲得近期西藏事件中哪怕最基本的資訊,而公開討論要麼已被屏蔽,要麼已被隨意刪除。」但對於藏人而言,中共對自焚者不遺餘力的污名化完全無效。

在全藏地的許多城市、村莊和寺院,都把自焚者視為民族的英雄兒女,頌讚他們是「保沃」(英雄),為他們祈禱。許多佛殿與僧舍,許多藏人家裡,都供奉著自焚者的一張張照片。民間的歌手或普通人,還傳唱著一首首催人淚下的懷念之歌。我在博客上貼出他們的照片,寫下他們的生平和故事,一位年輕藏人留言:「我把每一位自焚同胞的名字、背景和事蹟都記在我的日記本裡,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我要銘記我們民族的英雄兒女,要為他們供燈、念經,表達由衷的敬仰和尊崇。」

(自焚藏人名單,取自唯色部落格)

小檔案:根據已公布確認的資料,從二○○九年二月二十七日至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境內藏地有一百三十五位藏人自焚,在境外有五位流亡藏人自焚,共一百四十位藏人自焚,包括二十一位女性。其中,已有一百一十九人犧牲,包括境內藏地一百一十六人,境外三人。

編按:唯色,女性,藏人,1966年出生於文革中的拉薩,曾擔任《西藏文學》編輯,2003年,因散文集《西藏筆記》(繁體版《名為西藏的詩》,大塊文化出版)的批判言論,被限制出境,書亦遭查禁。

西方學者認為唯色是「中國知識分子中,運用現代傳媒表達觀點的第一位藏人」。繁體版著作包括《殺劫》、《西藏記憶》、《看不見的西藏》、《聽說西藏》(皆為大塊文化出版)等。


曾獲國際婦女傳媒基金會二○一○年度新聞勇氣獎、二○一二年德國之聲博客大賽「記者無疆界」公眾獎、美國國務院二○一三年度「國際婦女勇氣獎」等諸多獎項。

*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西藏火鳳凰:獻給所有自焚藏人》(大塊文化出版);書封為知名異議藝術家艾未未設計,書封上燙印的藏人名字,只有在某些角度才看得到,象徵他們在這本書中的在場與缺席。就如同他們在所有被自焚悲劇影響的人們的心裡,存在,也不存在。

本書是唯色對四年來持續發生的藏人自焚事件所做的一種竭力的解釋、沉痛的分析和直率的批評。儘管一百四十二位藏人將寶貴的生命付諸於奉獻與抗議的火焰,人世間任何語言對此的描述與評價都是蒼白無力的。(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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