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有句詩,深得我心:「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山西。小孩兒上學,最怕遲到,窗紙稍有點青,就哭著起了床。奶奶拉著手把我送一程,穿過棗樹、石榴和大槐樹,繞過大狗,我穿著奶黃色棉猴,像胖胖一粒花生米,站在烏黑的門洞裡,等學校開門。
怕黑,死盯著一天碎星星,一直到瓷青的天裡透著淡粉,大家才來。我打開書,念「神—筆—馬—良」,一頭栽在課桌上睡著,日日如此。
山西姑娘沒見過小溪青山之類,基本上處處灰頭土臉,但凡有一點詩意,全從天上來。中學時喜歡的男生路過我身邊,下了自行車推著走,說幾句話。分別之後心裡蓬勃得靜不下來,要去操場上跑幾圈,喘著氣找個地兒坐下,天藍得不知所終,頭頂肥大鬆軟的白雲,過好久笨重地翻一個身。
苦悶時也只有盯著天看,晚霞奇詭變化,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陣雨來得快,烏黑的雲團滾動奔跑,剩了天邊一粒金星沒來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閃爍,突然一下就滅了。折身跑時,雨在後邊追,捲著痛痛快快的土腥氣撲過來。
二○○六年我回山西採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老郝說:「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裡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氫。
(2010年,臨汾被選為十大最毒城市之一。)
天像個燒了很長時間的鍋一樣蓋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黃色。去了農村,村口一間小學,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戶上貼。有個圓臉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個小板凳坐我對面,不說話先笑。
我問她:「你見過星星嗎?」
她說:「沒有。」
「見過白雲嗎?」
「沒有。」
「藍天呢?」
她想了好久,說:「見過一點點兒藍的。」
「空氣是什麼味道?」
「臭的。」她用手搧搧鼻子。
六歲的王惠琴聞到的是焦油的氣味,不過更危險的是她聞不到的無味氣體,那是一種叫苯並芘的強致癌物,超標九倍。離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是一個年產六十萬噸的焦化廠,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兩個化工廠,她從教室走回家的路上還要經過一個洗煤廠。不過,即使這麼近,也看不清這些巨大的廠房,因為這裡的能見度不到十米。
村裡各條路上全是煤渣,路邊莊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她的紅棉襖是唯一的亮色。
我們剛進市區,幹部們就知道了。看見我們咳嗽,略有尷尬,也咳了兩聲,說酒店裡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顯得那麼扎眼,坐在裡頭,味兒還是一樣大。大家左腳搓右腳,找不出個寒暄的話。
幹部拿出錢,綠瑩瑩一厚疊美金:「辛苦了。」
我跟老郝推的時候對看一眼,她衝我擠眉弄眼,我知道這壞蛋的意思,「山西人現在都送美金啦,洋氣。」 後來知道,之前不少記者是拿污染報導要脅他們,給了錢就走成了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