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是個完整的人，但我現在已經有缺陷，是一個殘廢的人了⋯⋯就算到了現在，我沒有一天不去想我失去雙手這件事，沒辦法擺脫這感覺⋯⋯」
同一個工廠奪走5個菲律賓工人的手指、先是左手再是右手被同一台機器切斷、手掌被壓碎灼傷卻被老闆指控「詐保」——外籍移工發生職災在台灣或許早已不是「新聞」、卻也毫無改善地一直有新聞，今（25）日監察委員王幼玲、王美玉便針對移工職災失能後未受妥善醫療照顧、未能依法領得相關補償等狀況發佈調查報告。談起工廠亂象，王美玉就直嘆：「這些不良雇主把機器看得比人重，移工斷了手指、脊椎損傷再換新的一批來，這就是台灣⋯⋯。」
右手掌被沖床機壓碎燒傷後截肢 25歲越南爸爸卻被老闆指控都是為了「詐領保險金」
本次調查報告監察委員訪談8名失能移工，其一是在桃園平鎮平鎮某鑄造廠工作的菲律賓籍杜君。杜君是這家工廠第5個發生職災的移工，過往就接連有同鄉被機器切斷手指與腳指，而杜君在2019年3月操作機台時因安全門故障致右手掌遭夾壓、緊急送醫後切除。
「我求醫生可不可以救救我的手，麻醉後醒過來才發現右手掌被切斷了，很難接受⋯⋯。」醫師說必須休息3個月，但1個月後傷口還在滲血時，老闆就一直要求杜君回去工作，仲介也說「不會有人再雇用你了」。
杜君決定在民間團體協助下跟老闆提民刑事訴訟，老闆卻當庭表示「一毛錢都不會付」，即便民事判決於2020年8月21日終結、老闆判賠176萬元，老闆卻早已惡意脫產，唯一能扣押的財產是兩台轎車、車況差到連法院拍賣都無法售出。如今杜君還在台灣打官司，也希望別讓同鄉再犧牲。
50歲的彥君來自印尼，在台灣第二份工作是沒有任何職業訓練和安全防護措施的沖壓機作業員，2017年夏天因工廠關閉自動偵測異物的安全防護設備被機台斬去右指，他隱忍不申訴繼續工作，沒想到2019年冬天又因同樣原因失去整個左手掌——這次彥君強烈希望台灣可以落實安全檢查、避免再有受害者，但事發後公司藏起那台斬斷彥君雙手的機器規避勞檢，老闆一直說是彥君的錯、是他自己不小心，最後雙方和解獲賠償金80萬彥君回國。
雖然失能的彥君依《職業災害勞工保護法》得請領生活津貼，彥君說每月6200的生活津貼只能領一年、一年後必須依法重新鑑定，他住在東爪哇偏鄉，印尼沒有健保，去市區醫院做台灣規範的失能鑑定、翻譯成中文、公證都要花一大筆錢，最後只能放棄。
25歲的丁君從越南到台灣工作15天就因操作沖床機受傷，明明有關閉機器卻沒想到突然啟動、右手掌壓碎燒傷後截肢，判定六級失能，醒來時不只手掌沒了，連手臂都少一截。丁君向老闆提告，老闆卻指控他是自己要把手伸進去的、一定是為了詐領保險費，他忍不住困惑：「老闆，你會這樣嗎？」
來自越南的阮君也因職災失去3根手指、被趕出宿舍投宿朋友家，沒想到老闆藉此舉報他是「逃跑外勞」。即便協調會後老闆讓他回去上班，老闆要他在工廠門口外面顧車、把門關起來一整天不讓他進去、連上廁所都不行，他深嘆：「我覺得台灣看不起我們⋯⋯。」
可領職災失能津貼卻半數遭「終止契約」 呆帳4000多萬元、維護移工法令形同虛設
在監察委員王幼玲看來，這8個個案受傷的共通問題包括工廠機台老舊缺乏安全裝置、工廠為避免安全裝置造成機器走走停停而關閉、欠缺職前教育訓練、未建立有效通報機制，受傷後的問題也很一致，雇主未依規定給予工資補償與醫療費用、雇主堅持提早解約不予續約、仲介未能協助申辦法定權益、移工未接受職業重建協助。
王幼玲指出，長年以來外籍移工職災失能與死亡率都是台灣勞工的2倍，每年都有20至30名移工因職災死亡、200至300名失能，在勞動部統計已知數字之外還有些移工擔心受傷會被遣返回國而不敢就醫、或在傷病醫療與賠償爭議期間被部份不肖仲介跟雇主強制遣返母國，黑數難以想像。
依《勞基法》59條規定，勞工因遭遇職業災害而致死亡、失能、傷害或疾病時，雇主應依規定予以補償，但王幼玲也從數據看見台灣老闆的不負責——在2016至2020年間，合法移工領取「失能補助」者就高達1087人，但其中有512人終止勞動契約。
雖移工受傷後雇主依法需要支付基本工資2年，但移工契約是3年一簽，有些雇主一碰到移工受傷就急著解約、有些則是剛好碰到3年期滿就不續約，即便職災移工可以跟雇主打官司討民事賠償，這漫長過程裡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失能移工經常孤立無援。王幼玲說，勞動也沒有對失能移工勞動處境調查追蹤，違反《勞基法》59條的案件近5年有477件，勞動部卻說資料沒有就國籍區分、不知道當事人是外國人還是台灣人。
據《就業服務法》54條規定，一個雇主因為違反相關規定讓移工死亡或失能，勞動部可以廢止或不許可雇主再招聘移工。然而就裁罰標準來看，一個移工死亡扣5個招聘名額、一個失能則扣一個，沒有依法給予補償的雇主只多取消1個聘僱許可，這顯然對雇主沒什麼警惕效果——甚至，近5年雇主被廢止許可的狀況只有6件、12人，維護移工的法令顯然形同虛設。
也不是每個移工都能進到職災處理機制裡，就現行法令規定，1死或3傷程度到住院才會強制通報，太多移工被要求去醫院簡單包紮就回到工廠。即便移工順利走完流程請領到職災失能津貼，王幼玲說，近10年有高達4000多萬元無人請領，問題就出在機制上。
當一個移工還在台灣，領職災失能津貼或許還沒問題，但年金一年審核一次，必須準備醫院診斷書、中文譯本、5個駐外使節驗證，若移工已經回國又住偏遠地區、交通不方便，往往就只能被迫放棄。王幼玲指出，近10年移工應請領職災失能津貼而未請領者有159人、中斷申請有27人、從未申請則有132人，被判定「終生無法工作」的移工14人之中則有7人因逾期未能完成查核無法繼續請領，「這是勞工用生命血肉換來的皮肉錢，不能因為制度規範讓他們無法領到。」
「我們勞動力人口老化、需要移工來協助勞動力，我們不能對移工如此不友善…」
除了錢的問題之外，受傷到失能該如何處理、該如何度過下輩子也是個問題，然而就監察委員調查，從勞動部所推「職災個管」就有狀況。王幼玲指出，即便勞動部在2008年推出職災勞工個案管理服務一路陪伴、從2011年至今服務突破94萬人次，移工受服務者只有1318人次，差不多是總服務人次的千分之一。
甚至也不是每個縣市勞動局或勞工局都有啟動移工相關服務，據資料，基隆直到2020年才有第一件服務、台北在職災個管上路8年後的2016年才有第一件、工廠遍佈的桃園也是2017才有、新竹更到2020年才出現，「可見勞動部沒有積極協助職災失能移工，他們大概覺得移工職災就回去了，沒有想像移工在台灣最長可以工作到12年⋯⋯。」
就《職災勞工保護法》規定，應對職災移工進行就業輔導、雇主應在職災勞工醫療終止後考量健康能力與狀況而安排適當工作，但就監察委員訪談狀況，有些移工在受傷安置期間只能學習語言、沒有任何促進就業的協助，即便經協調會後可以回到原本的工廠上班，有些移工被指派的工作是在工廠看門不能進入、拔草打掃、坐地上拉電線等，這問題勞動部迄今未有依法開罰紀錄，就算當事勞工希望可以換老闆，仲介也會多收一筆「買工費」。
「我們做很多調查，我們一直都覺得不能把人家等次等勞工，人家來做3k產業（危險、骯骯、辛苦之簡稱）、是台灣生產必要人力，必須跟本勞有同等待遇。」王幼玲嘆。
綜整調查報告所見，監察委員王美玉也嘆，移工跟台灣勞工一樣是「做工的人」命運卻大不同，有已經回到家鄉的移工就說「來台灣是一場惡夢」。
訪談受害勞工過程王美玉看到，有工廠管理階層毫不猶豫地說「危險的工作就給外勞做」，有些不良雇主明明碰到合法引進的移工卻不給勞保、或保了之後移工一受傷就馬上退保，更常見的狀況是很多不良雇主把工廠機器看得比人還重要，「移工斷手指脊椎受傷再換新的一批來，這就是台灣⋯⋯他們是人，不是機器，他們是人家的爸爸、人家的兒子。」
為何工廠機器總會出事，在王美玉看來職災通報機制失靈是一大問題、唯符合1死或3傷住院才必須通報，也因此在調查過程王美玉看到，有移工腳受傷一個人孤伶伶待床上、吃飯必須讓其他移工送飯給他：「在資方來講，你有受傷就盡量不讓你住院、他怕報通報，甚至有人受傷住院醫療費用被說要跟老闆『借』再從工資扣，這完全不符我們的法令規定⋯⋯。」
4000多萬元無人領取的職災失能津貼，在監察委員們看來不是替國家省稅金、而是血淋淋的國恥，王美玉最後沉痛提醒，台灣人必須正視如今台灣處境：「台灣把移工視為我們重要勞動力來源，當周邊國家跟我們搶勞動力來源，我們可以漠視黑心仲介雇主到這地步嗎？我們生育率已是世界倒數第一，我們勞動力人口老化、需要移工來協助勞動力，我們不能對移工如此不友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