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看看我們走過的路

2017-11-1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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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雲和月,這一年,在臺灣足足走超過四千公里。(作者提供)

八千里路雲和月,這一年,在臺灣足足走超過四千公里。(作者提供)

這一年走過的路,已經超過四千公里。八千里路雲和月,臺灣很小又很大,吸引我沉醉不知歸路,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成了我新生之地,活了五十多年,頭一重播下所有的事情無所事事隨心所欲走到哪裡算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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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臺灣,說是走路,其實是跑路。個中滋味,一字之差,一言難盡。

這一年,翻轉我多年寫作習慣,用寫專欄的方式,逼自己每週都會寫一則短文。用新的寫作方式,新的文風,儘量用大拉拉的語氣,滿不在乎的方式,用這種方式示人,與其說是告訴別人,其實更是告訴自己:在一個新的地方,已經有一種新的活法。直到李明哲的事情之後,發現冥冥之中每個人都有註定的路,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註定都要面對同樣的問題。

這一年走過的路,已經超過四千公里。(作者提供)
這一年走過的路,已經超過四千公里。(作者提供)

走丟了 

作為一個資深路癡,一路迷路 ,再自然不過。以至於被朋友調侃,說我的「行走三部曲」─《走》《走著》《走著瞧》─要再加一部《走丟了》。

我迷路,很多時候是被google map活活害死的,天殺的古狗,什麼樣的路都敢導,包括把我導進這樣的田間小路。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也是什麼路都敢走,跟著它隨彎就彎亂亂走,不管喜劇還是鬧劇,也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

說來我也佩服自己,每天出門都會手執平板,導航從不離身,但依然還能不斷迷路。10月5日騎單車由龍潭去苗栗,中間經過新竹,出門時看好了地圖,離目的地53公里,一路對照著導航走走竹21線,騎了兩個小時,出去二三十公里,再看導航——恭喜你,離目的地還有55公里。那一回雖然迷路,但也不能說完全走錯,竹21線車不多,那天天氣很好,路兩邊風景很美。

天殺的「古狗」地圖,會帶你走各種羊腸小徑,鬼馬的是我無知無畏,比這更窄的路也敢走。(作者提供)
天殺的「古狗」地圖,會帶你走各種羊腸小徑,鬼馬的是我無知無畏,比這更窄的路也敢走。(作者提供)

路癡自己迷路很自然,在成千上萬人同行的媽祖繞境途中,硬是被導航引到迷路,在彰化花壇鄉亂入農田,找不到路不算,從傍晚到午夜狂走二十幾公里硬是找不到媽祖,最後是深夜巡邏的員警看不下去,說我根本遠離繞境線路離媽祖已經遠了去啦,開著警車帶我去找媽祖。找到媽祖之後看看地標,居然是頭天傍晚走過的地方——天哪天哪,我這二十幾公里全都白走了呀。多走點兒路不算什麼,因為自己迷路動用公共資源讓人內心不安。

走丟不可怕,怕的是走錯,還曾經錯闖高速公路,害一輛公路巡查車為我跑了幾十公里。

走著走著,常走丟,還曾走到國道上被「救」下來。(作者提供)
走著走著,常走丟,還曾走到國道上被「救」下來。(作者提供)

10月18日,我騎單車跟著地圖走,一直闖入福爾摩沙高速公路騎了差不多十公里,直到被一輛黃色的公路巡查車停下攔住。兩位穿制服的公路公務人員告訴我這條路根本不許機車單車進入,他們在我過隧道的時候通過監控看到我亂入的,於是專程過來飛車搭救。單車和我都裝進巡查車裡,送到了交流道口。「我在公路部門服務15年了,你是我遇到的第二個。」創下這樣的紀錄真真讓人慚愧得要命,這次鬼馬讓我在朋友圈裡因此榮膺「失智老人」稱號——因為此前誤闖高速公路的往往都是失智老人的案例。

兩次動用公共資源,體會到臺灣公務人員的人情味。特別是第二次,他們不僅救我於高速公路,還耐心教我怎麼看導航——那次我亂入高速公路也算是被「古狗」害的,是一路跟著導航走過來的。他們告訴我凡是導航中呈梅花状的標誌都是高速公路除了汽車其他一概禁行,這一次教訓深重,我記會一輩子,也會記住他們的認真、盡責、人情味。

天殺的「古狗」導進鄉間小路,鬼馬的是我無知無畏,照走不誤。(作者提供)
天殺的「古狗」導進鄉間小路,鬼馬的是我無知無畏,照走不誤。(作者提供)

擁抱這條路

走到哪裡,美景之中、陽光之下,就地仆倒,這是我走遍臺灣的標準姿式。從山邊走到海邊,無論草地沙灘,包括仆到在泥水裡。

2月8日,從四重溪通往壽卡的199公路牡丹段,古戰場近旁的彩虹農場。我是北方人,從沒有下過水田,第一次僕到在泥水裡本是無意,一下田就吃了一個下馬威,身體失衡。後來拔草玩得很投入,直到天光漸暗,別人都上岸了,我還兀自沉浸,千呼萬喚不出來。彼時彼刻,拔草,也是在擁抱這片土地。天光水色、和暖晚風、腳趾間湧動的細膩泥、以及耳邊朋友們的笑聲與呼喚,每一樣都讓人沉醉,每一絲都稍縱即逝,第一次即是最後一次,所有的擁有、所有的當下,所有的人和景色、每一段曾經走過的路,那些稍縱即逝的美好,都是無法複製的機緣,讓人不舍。

擁抱走過的路,也擁抱一路際遇。

仆倒在彩虹農場。(照片由林吉洋提供)
仆倒在彩虹農場。(照片由林吉洋提供)

捨不得

這次在臺灣走路,以年初在慕哲那場《敵人是怎樣煉成的》發表會開頭,講的是「恐懼」,我們生活在怎樣的恐懼裡,又是如何面對的——「這不僅是中國人、香港人才要面對的問題,也是臺灣人、所有人的」。

分享過後又有過一些個別交流,離開慕哲時已是深夜,朋友在門外抽煙,在門外等我。一月的臺北很冷,她已經在門外待了好一陣,原本蒼白瘦削的她在寒風中顯得更加瘦削蒼白。

她是我這次來臺灣認識的新朋友,偶爾合作會很頭疼,受不了她汲汲於細節,大小事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規、不能通融、不肯留待來日方長,因為她說自己「隨時會死」。她雖年輕,但罹患多種特殊疾病動輒入院急救,平常聊天,我們經常會說到「半年後」「一年後」,她則淺淺一笑:「我不用考慮那麼久,可能已經死了。」生死莫大焉,這是最大的教育,讓人學會不再兒女情長太多牽絆。

「不要回去。」她等我,是為了說這句話。我明白這句話之所指,是指我回去可能面臨的處境,不斷有朋友在問這個問題,也是我在不斷回答的問題。對我而言,那個可怕的地方是我的土地,我在那本苦難的土地上耕耘多年,為的是讓它變好一點點。放棄這樣的努力,我是不甘又不甘。我也是經歷過生死的人,知道什麼應該放下,什麼放不下。

「不要回去。」她用冰冷的手抓著我:「我捨不得你。」

她的話不多,聲音也很低,這樣的話,經她的口說出來,低低的聲音在寒夜裡聽來句句驚心。

我,同樣也是捨不得。

台灣美景美不勝收。(寇延丁提供)
台灣美景美不勝收。(寇延丁提供)

亂入與必然

走進恒春、遇上竹塹的事情,是偶然,但參與其中,是必然,不是這件事,也會有別的。因為我歸根結底的社會關注在、付諸行動的行動者物質在,對公共生活的關注和參與幾乎已是本能。

看似恒春遙遠,竹塹與我沒有關係,但事關公共生活社會參與,其實分不得你我。投入到保護竹塹的事情中,把對這個問題的關注付諸行動,某種程度上幫我在一個新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

作為一個經歷了政治打壓的中國人,說到土地抗爭和社會參與,難免對臺灣帶有很多先入為主的美好期待,我也在屏東看到了一些成功案例,但當自己投入其中的時候也發現,抗爭者除了要面對政治怠惰、資本霸淩、立法不公,還有社會組織的缺位。與竹塹有關的土地抗爭以全面拆除做結,大大出人意料,從圖中很清楚看到,被劃重劃區的只是紅色的三解地帶區區131坪,但一片歷史建築文化遺存卻在社會呼籲之下被拆成這樣,在當下臺灣,讓人看到權力縱容之下資本對事關公平社會抗爭的碾壓。就算是在臺灣,發聲抗爭尚且如此,如果什麼都不做聽之任之,後果不堪設想。

這張圖,讓我很心痛。(作者提供)
這張圖,讓我很心痛。上圖明明白白看出,被劃入重劃區的僅僅是綠色部分131坪,但卻在一片抗議之聲中被拆成右下模樣。這是臺灣僅存的防禦型竹塹,與恒春古城同齡,是歷史建築的組成部分。竹塹被毀,沒有人是勝利者,失敗的不僅僅是抗爭者,這是臺灣人的失敗,包括縱容了資本霸淩的權力,也包括碾壓土地抗爭的資本。(作者提供)

這個春天發生了很多事情,3月19日,聽到臺灣人李明哲在珠海失蹤的消息。此前看到一句話:「歐盟的成立拉高了整個歐洲的水準,而中國的崛起拉低了世界的水準」。作為一個中國人,實在無法把這句話當成笑話聽。中國每天都在改變這個世界,有一種恐懼,讓人躲無可躲。「這不是中國人香港人才要面對的問題,也是臺灣人、所有人的。」

七月走入宜蘭,原本緣於土地對自己的吸引,久聞賴青松與「穀東俱樂部」,必須承認,在這片土地上遇到「開放社群」純屬意外,讓人驚豔的意外。

我素來關注組織形態,磕磕絆絆做了很多實驗,但都是在既有組織形態框框之內,新的組織形態是可能的嗎?如何可能?

開放社群的組織形態是「扁平結構+直接民主」,這種前瞻組織形態產生於網路世界、虛擬社群,但在現實生活中「落地成活率」極低,此前看到的例子多與互聯網創業有關,離互聯網越遠成活率越低,開放社群在傳統產業中的運用幾乎為零。

這一年,隻身打馬走遍台灣。(寇延丁提供)
這一年,隻身打馬走遍台灣。(寇延丁提供)

在宜蘭深溝遇到的不只是一群友善土地的小農,我看到了自2000年起由賴青松進入深溝村務農開啟的開放社群的形成脈絡、以及「用開放社群理念培育新農」的「倆佰甲」,這是開放社群在現實生活中的實踐。組織的組織化,是我一直高度關注的議題。開放社群這種未來組織形態、這種組織的組織化建立在小農經濟基礎上,是一種很有臺灣特色的現象。

這是一個讓我欣喜若狂的發現,急於一頭紮進去參與其中,更加吸引我的是這種組織的組織化仍處在變化的活躍期,我是可以參與其中的,可以有機會近身體會開放社群形塑過程中的問題與張力。

回應這樣的問題只能留待來日方長,期待我能有時間與機會,也期待我還有體力與探究的動力。當下先說最簡單的,周日(11月25日)下午,在臺北亮點咖啡,我會彙報這一年在臺灣所見所思,題目是《沒有老大的江湖——開放社群的組織的組織化,一種被覆蓋(忽略)的臺灣價值》。

這個題目,很複合。「沒有老大的江湖」,是「可操作的民主」系列的第三部,開放社群的組織化」,在臺灣、在當下此地、在農業生產這種傳統產業中生成,是一種臺灣價值,「被覆蓋(忽略)的臺灣價值」,這個話題不好談,但我要試著梳理這種組織形態的創新為什麼會被覆蓋、被忽略,是我對臺灣社會的觀察,某種程度,也是我對這片土地的回饋。

不甘心,捨不得,我會盡力。

走進鄉間才知天地大。(作者提供)
走進鄉間才知天地大。(作者提供)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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