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經典戲碼中，以武生當行的並不多，在台灣京劇界，則面臨武生後繼斷層，和武生段子即便老，卻無人承繼的雙重窘境。武戲新編，戲上演了，還要找到新觀眾，才能為這傳統戲劇真正注入源源不斷的活水源頭。
屬陸光第一期，第一次執導京劇作品的朱陸豪，橫跨京劇和現代戲劇，從不畫地自限。繞了一圈，重回京劇圈，並第一次執導京劇作品，他很瞭解自己身上挑的擔子及責任。
那就是要把身上的武生技藝和戲碼進行傳承，扶植下一代武生站穩腳步，同時，還要擴充完整的新武戲，找到新一代觀眾，從上、下游同步引進活水。那是他所能做的。
傳統武生戲精彩好看，卻許多是片段的折子戲，缺乏完整的故事和現代照看，不過本質精彩活潑，應該是現代京劇要尋找新觀眾，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國家級的國光劇團，儘管有王安祈教授坐鎮，為京劇重編劇目，撐起細緻和深度的大場，但一人之力，總無法顧全全部層面、所有行當。武生戲的再發展，可以由最熟悉武生戲內涵外理的第一武生挑起擔子，自然是很好、也很值得期待的發展。
朱陸豪除了是台灣京劇武生第一把交椅，也接觸現代劇場多年，傳統與現代，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交融。
他想要幫武戲老本子進行改造，發展成能撐場，能獨當一面，更被現代觀眾喜愛和接受的大戲。這次的《南宮長萬》，很顯然地，想用一個不一樣的方式，來呈現京劇、呈現故事。
上週日在城市舞台欣賞了《南宮長萬》，從2千多年前《左傳》歷史中走出來的人物，居然毫不枯澀，節奏明快，主軸清楚。
分場，有幾分舞台劇的味道。
豐富的影像多媒體和燈光運用，則為京劇舞台添了現代感，新奇感，甚至幾分電影感。
我覺得，朱陸豪老師就是想做一個不一樣，但是很好看的京劇。用一個不一樣的方式，來呈現京劇、表現故事。
全劇「反過來」，嘗試用現代劇場的架構，加上京劇的肢體和語彙，跟大家說一個關於春秋時代戰神南宮長萬，跌宕起伏一生的英雄故事。
在現代劇場架構裡，以京劇為血肉，為靈魂，但內在精神和編導手法，卻是現代的。
在現代劇場的架構和氛圍裡，演員們依著劇情，在鏡框舞台盡情地唱念作打。
導演節奏感很好地駕馭全場，落拍分明。前兩場即明快地，帶觀眾進入春秋列國的場域和人物故事中，如武生的乾淨俐落。
編劇劉慧芬教授與導演朱陸豪老師，將人物性格抽絲剝繭，循著這個線條，發展情節，條理地鋪排，以清晰的現代戲劇分場，呈現出故事的重點與轉折。
29歲，從北京戲曲學院畢業、前國光劇團團員的年輕武生徐挺芳，面對首次演出以武生為主軸的新編戲碼，為詮釋英雄悲歌和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梳理英雄的心境轉折，以「傲、勇、愧、思、疑、賭、急、憤、悔」，一個字，來代表每一場戲的情緒主軸，用心深入體會，一個英雄驕盛、和一個英雄末路的世界。
編導演都細膩，將南宮故事和主人翁的心理層面，處理的層次分明，故事一層一層堆疊，讓人容易看的懂，看的精彩，看的興味，看的清晰，看的入味，和起共鳴。
導演朱陸豪老師並依跌宕起伏的情節，設計了高難度的唱作武功，讓春秋宋國戰神南宮長萬的命運遭遇，順著唱詞，沿著肢體武功，引起觀眾共鳴。
徐挺芳撐起一代戰將，在唱腔、武功技巧、和人物神態上都亮眼。小生王璽傑，則完美幫襯，把器量狹小的宋閔公，演的尖酸、可愛，又可恨。年輕一輩的兩位京劇演員，成功完成君臣、文武兼修的搭檔。
南宮長萬有驕傲，有輕忽、莽撞和無奈。宋閔公也其有可恨、和可愛處，宋閔公的可恨處，在肚量狹小又尖酸，處處進逼臣子，許多觀眾看了宋閔公，都聯想到自己的主管，而任誰碰到這樣的上司，都要大嘆難為。
可愛處，在於終於也讓人明白，身為上者的心理和處境。只是，這棒子和胡蘿蔔的遊戲，對心比天高的臣子來說，應該是玩過頭了，而宋閔公自己，說不定還是個年紀不大，把權力當遊戲玩的毛頭主公呢。
此外，南宮長萬裡營造了豐富、敞亮的視覺風格，相當引人矚目。
舞台上，運用科技感十足的多媒體影像，與透明感的電腦燈光設計，在舞台上畫龍點睛，呈現豐富的視覺效果。儘管和傳統京劇舞台，一桌兩椅的極簡風相當不同，卻顯出新意，也是創作者欲拉近傳統戲曲與觀眾間距離的意圖，
我想，這除了讓觀眾在欣賞演員精彩的唱唸做打之外，可以有更多元豐富的視覺感受。事實上，也很實際地補足了，現代觀眾在欣賞京劇時常面臨「卡關」，欠缺歷史背景概念、人物關係脈絡，與場景變化提示。
我回想起早年、80年代欣賞京劇的經驗，進場時，一張薄薄的本事，三言兩語的簡介，儘管照本宣科，卻枯燥如無字天書，看了半天還是沒搞懂。遇到戲裡比較複雜的歷史背景或人物關係，常如墜入五里霧中，只好自動放棄。管他台上誰是張飛，誰是岳飛，儘欣賞舞台上演員精彩的唱唸做打，也就罷了。
《南宮長萬》條理、層次化了劇情主軸，加強了人物描繪，心理轉折，豐富了舞台視覺，也把片段的武戲，擴張補強為豐富、亦文亦武，對現代觀眾來說，很有可看性和吸引力的現代/傳統戲劇。
所幸，往現代靠攏的處理裡，並沒有肆無忌憚的電音狂飆，唱唸作打仍是主軸，京劇底蘊仍然是靈魂。
而豐富補強的視覺呈現，並非呆板、制式化的場景布幕，在製作單位趨勢基金會科技的強項下，運用設計了兼具科技感、現代感和藝術感的光影設計。舞台影像設計，在具象和抽象間，靈活變化遊走。
有時，舞台光影，顯現具象的山間峽谷戰場，有時呈現抽象的心靈圖像，兩道光束，一道裂縫，顯現君臣之間矛盾的裂縫，有時則烘托，夕陽猩紅似沙場濺血。還有曼妙宮女，迆邐碎步而來。
這樣的處理，多少增強了戲劇的張力，增加了戲劇的變化和整體的流暢。京劇典型的抽象化表演，則用心地維持不變，但在觀眾看來，卻更易親近，更易融入。
一個悲劇英雄的故事，一個遙遠的春秋時代，少了隔閡，多了人味，武戲凸顯，文戲讓人悵然，增添了創新，和觀賞的一份興味。想想，京戲可以有電影感，多麼的不可思議。
朱老師說，「我就是不想京劇搞得太乏味，讓大家看的無趣。」
看那天現場觀眾，特別不少年輕觀眾，在上半場才剛結束時，就大呼「好好看！」。武戲新作，京劇新貌，這第一個要達成的目標，吸引年輕族群，紮穩京劇的根底，豐富武生戲的呈現，應該已經成功達陣了。
戲裡，我特別欣賞君臣對弈的一場，兩道光束，君臣站在自己的光束下，各陳己見，也呈現出各自的侷限和偏差。以下棋比喻人際關係，君臣對壘，也隱喻人為棋子。人生如下棋。
長萬弒君後，亡命陳國，陳姬以酒相誘的一段則為轉折，彷彿用第三隻眼來看長萬的一生。
陳姬敬長萬為英雄，但奉陳國主公之命，異地封殺長萬，不得不在夜裡以酒相誘，卻以獨白，透露惋惜。
投奔陳國的長萬，那時還抱著一線希望，冀望在異地封將，但輕忽地開門迎陳姬，喝下摻有蒙汗藥的酒，恍惚中卻誤認陳姬為妻子。
引人好奇的是，長萬敗於傲，敗於功高震主，敗於不知隱忍和衝動，但最後死時，出現的「情」，對他是引來最後的殺機，還是死前的救贖？還是最後為末路的一代戰神，為自己最後的拼搏？
儘管不知答案，但至少，在全劇的陽剛氣和權謀搏殺的縫隙中，似乎也透露了出了一份人情和義理，也留下一聲嘆息。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藝文觀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