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斯‧福山專文:對尊嚴受辱的怨恨,在民主國家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

2020-11-08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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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政治的實踐者意氣相投。普丁和川普對彼此懷抱的同情不只是個人的,更是根源於雙方共有的民族主義。奧班解釋道:「現今西方世界發生的變化,以及某位美國總統嶄露頭角,有某些理論形容為世界政治競技場上跨國菁英—被稱為『全球』菁英—和愛國國內菁英之間的鬥爭。」而他自己就是愛國國內菁英的早期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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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案例中,都有一個團體—俄羅斯或中國之類的強權也好,美國或英國的選民也好—相信自己的身分並未得到適當的承認,無論是外面世界的承認(就國家的例子而言),或同一社會其他成員的承認。這樣的身分認同可能也確實千變萬化:基於民族、宗教、族群、性取向、性別等不一而足。它們全都彰顯一種共同現象,表現出身分認同的政治。

「身分認同」(identity)和「身分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二詞的起源距今相當近,前者是在一九五○年代由心理學家艾瑞克.艾瑞克森(Erik Erikson)大力宣傳,後者則到一九八○及九○年代的文化政治學才映入眼簾。今天,「identity」一詞有相當多種意義,有時僅指社會分類或角色,有時單指個人基本資訊(例如「我的身分證被偷了」)。若是這種用法,「identity」一直存在。

在這本書中,我會以一種特定意義來使用「identity」一詞,那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identity」在當代政治如此重要。首先,「identity」是因一個人真正的內在自我與外面社會規範的世界出現差異而生,外在世界並未適當地承認內在自我的價值或尊嚴。綜觀人類史,都有個人覺得自己和所屬社會格格不入。但一直要到現代,真實內在自我的本質彌足珍貴、外在世界會有系統性錯誤且對前者評價不公的觀念才站穩腳跟。不是該讓內在自我遵從社會規範,而是社會本身需要改變。

內在自我是人性尊嚴的基礎,但尊嚴的本質卻非固定,且已隨時間改變。在許多早期文化,尊嚴僅歸少數人所有,通常是願意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勇士。在其他社會,尊嚴是所有人類的特性,是有主體動力之人(people with agency)的固有價值。還有些例子,得到尊嚴是因為加入了某個有共同回憶和經驗的大群體。

最後,尊嚴的核心意義是尋求認同。要是他人不公開承認我的價值,光是我明白自己的價值是不夠的—更糟的是他人貶低我,或不承認我的存在。自尊是受他人尊重而生。因為人類天生渴望獲得肯定,「identity」的現代意義迅速演變成身分認同的政治,也就是個人需要公眾承認他們的價值。因此,當代世界的政治鬥爭,大都與身分認同政治脫不了關係:從民主革命到新社會運動,從民族主義、伊斯蘭主義到當代美國大學校園的政治都是如此。哲學家黑格爾甚至主張,爭取承認的鬥爭是人類歷史的終極動力,而這股力量正是了解現代世界興起的關鍵。

過去五十多年全球化所引發的經濟不平等固然是當代政治的要素,當經濟不平等連上失去尊嚴或不受尊重的感覺,經濟不滿又變本加厲。實際上,許多我們理解為經濟動機的因素,其實並非反映對財富與資源的直接欲望,而是反映金錢被認定是身分地位的指標,可以買到尊敬的事實。現代經濟理論是基於這樣的假設建立:人類是理性的個體,人人都想將自己的「功利」(utility)—也就是物質福利—最大化,而政治不過是那種極大化行為的延伸。然而,如果我們要貼切地解釋真實人類在現代世界的行為,就必須拓展我們對於人類動機的理解,超越這種主導論述已久的簡單經濟模式。沒有人質疑人類能做出理性的行為,也沒有人質疑人類是出於自利,會追求更大財富與資源的個體。但人類的心理遠比單純經濟模式揭示的複雜。在我們理解當代身分認同政治之前,我們需要後退一步,更深刻也更充分地理解人類的動機和行為。換言之,我們需要更好的理論來詮釋人類的靈魂。

*作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史丹佛大學國際研究所教授,兼民主、發展與法治中心主任。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身分政治:民粹崛起、民主倒退,認同與尊嚴的鬥爭為何席捲當代世界?》(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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