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低收卻被質疑「看起來很好」、跟爸媽睡工地不上學 社工揭校園被隱形的「貧困家庭」真實困境

2020-11-03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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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家庭擔心孩子無人照顧就帶去一起睡工地、低收入戶的媽媽被其他家長質疑「看起來很好」而自卑、兼3份工作餬口的家長無力關心孩子課業──當這樣的孩子出狀況,人們往往只看見成績差、蹺課、中輟、怪罪家長沒把孩子教好,卻未必能知道背後各種無能為力...(示意圖,謝孟穎攝)

做工家庭擔心孩子無人照顧就帶去一起睡工地、低收入戶的媽媽被其他家長質疑「看起來很好」而自卑、兼3份工作餬口的家長無力關心孩子課業──當這樣的孩子出狀況,人們往往只看見成績差、蹺課、中輟、怪罪家長沒把孩子教好,卻未必能知道背後各種無能為力...(示意圖,謝孟穎攝)

「為什麼家長要把孩子帶去工地?好像很危險,但單獨放在家裡更危險,這是個兩難──但當他回到教育現場,老師們就會頭痛:小孩為什麼沒上課,怎麼了?為什麼肚子餓沒吃飯?為什麼每天8點都沒到校、中午才到、到校一下就走掉?這些是我們現場常發生的……」

做工家庭擔心孩子無人照顧就帶去一起睡工地、低收入戶的媽媽被其他家長質疑「看起來很好」而自卑、兼3份工作餬口的家長無力關心孩子課業──當這樣的孩子出狀況,人們往往只看見成績差、蹺課、中輟、怪罪家長沒把孩子教好,卻未必能知道背後各種無能為力,而10月底「貧窮人的台北」特展講座教育場次,社區社工馬明毅、楊佳賢、學校專任輔導老師蔡詠琳,便同台道出在充滿各種難處的教育現場,能如何接住各個貧困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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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不已的家長、不被理解的孩子、被巨量工作壓垮的老師,三方有各自的難處、三方交集時也很難避免各種誤解與衝突,而社工馬明毅作為「橋樑」溝通的盼望之一便是:「我們可以停下來聽一點點,有時候多10分鐘,事情就會不太一樣。」

「有了工作就沒生活,無法照顧孩子」 一整天下班回家超過晚上10點、隔天清早又要出門 當疲憊不已的家長來到校園

關於「貧窮」是怎麼一回事,常人想像或許是衣衫破舊、潦倒路旁、三餐不繼,然而在號稱「台北最窮」地區之一的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社工馬明毅,看見的是貧窮如何一步步影響人的生活,風險隨時能侵蝕掉一個家庭。

馬明毅介紹,協會位於台北市萬華區新安里,此地充滿屋齡50年以上、坪數僅8–10坪、房價低廉的「整建住宅」,吸引許多經濟狀況不是很好的家庭入住,有些是中低收入戶、據2019年統計南萬華幾個里的中低收入戶人口是台北市5倍以上,有些是家境貧困、但因為先祖在此地置產而不被列入中低收的家庭。協會一開始的工作是陪伴孩子,但陪著陪著也發現孩子許多狀況都與家裡有關,因此步步走入家庭、一起陪伴家長。

這些家長通常從事勞力密集產業與服務業,雖然有工作,但可能工作不穩、今天有工程才有收入,可能長期吸入有毒物質職業傷害、身體不好還要養家,也可能一天必須兼許多份工才能維持家計;馬明毅碰過一個媽媽上午在菜市場幫工、下午在安親班洗便當盒煮菜、晚上擺夜市,一整天工作下來回到家已經超過10點、隔天清早就要出門,「他們工作時間要很長,才能撐起一個月3萬多薪水,很多家長有了工作就沒生活,無法照顧孩子、跟周邊人際是斷掉的。」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他們工作時間要很長,才能撐起一個月3萬多薪水,很多家長有了工作就沒生活,無法照顧孩子、跟周邊人際是斷掉的...」(示意圖,謝孟穎攝)

因此,台灣社區實踐協會成立據點歡迎孩子下課來待、減輕家長照顧壓力,同時也牽線提供經濟弱勢家長就業、找到一些可以兼顧照顧孩子與收入的彈性工作機會,例如數個在地團體成立的「大水溝二手屋」就轉介不少單親媽媽就業、讓孩子下課可以過來找媽媽──此外,協會重要的工作之一,也包括成為老師、輔導室、家長、孩子之間的「橋樑」。

一旦進到校園,孩子難免被期盼照著學校規矩走,準時上課、跟上全班成績,但這些目標不是每個為生計焦頭爛額的家長都有辦法完全顧好,有些工作太忙的家長可能「學測」、「指考」是什麼都分不清楚,因此馬明毅看到的狀況是:「家長有很多生活樣貌,但進到學校好像就只剩『媽媽』的角色、學校只會指責你『為什麼早上不叫孩子起來』,孩子也無法講自己的事情、在學校沒機會好好講話……」

當孩子的差異一再被老師提醒,有些家長會變成在老師眼中帶了很多「刺」,往往在接到老師電話時就很擔心「老師打這通電話是不是來指責我」,長期下來容易衝突、老師無法跟家長溝通,狀況就越來越差。

馬明毅舉例,曾有個孩子說,老師問他:「你怎麼沒洗澡?怎麼這麼臭?」就把他帶去清洗──這樣孩子受傷、家長更受傷,老師立場是為了避免影響同學上課、有沒有那樣說則難以查證,家長想法是「為什麼這樣講我孩子」,雙方講完電話可能就接著在line互嗆:「你把我小孩東西沒收幹嘛不還?」「你都不跟他在家談功課!」再來就互相封鎖,接著家長可能就不敢再跟老師聯絡了,連輔導老師都不敢。

也有些領低收的家長因為害怕孩子在班上被閒言閒語,選擇在沒有工作的時間拚命當志工、讓孩子在班上有信心,沒想到在班上聽到別的家長說:「她領低收耶,看起來很好啊,怎麼可以這樣?」那家長怕孩子也被說話,瞬間縮了起來、更不敢讓其他家長知道低收入戶身份,卻又在某天孩子出狀況時被老師說:「媽媽不努力做些事的話,孩子未來怎麼辦?」那媽媽瞬間不講話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工地好像很危險,但把孩子單獨放在家裡更危險」11個學生有9個中輟 不被學校理解的原住民勞動家庭

不被理解的孩子與家長,位於三峽地區的樂窩社區服務協會執行長楊佳賢也看過很多。楊佳賢一開始是替都市原住民學生開課輔班的,學生幼年時期多半經歷過2008年三鶯部落拆遷,在那之後失去原本的生活圈、家庭經濟被改變,進到國中後曾出現11個學生有9個拿到「肄業證書」的狀況,「肄業證書是沒什麼去上課、學習表現極度低落,要拿到其實沒那麼容易,但我們有9個,幾乎都拿了……」

那段期間楊佳賢與夥伴一直思考,這些孩子為什麼會碰到問題?是貧窮還是挫折?直到孩子更大一點、17歲左右,眾人發現孩子在學校會碰到很多歧視問題。有些班上同學得知原住民身份以後會問:「你們是不是都騎山豬上學啊?」有孩子曾被同學比狩獵姿勢「嘿、嘿、嘿」之後對同學抓狂、隔天自己媽媽被叫去輔導室算帳──

「我們都很難說清楚那是什麼事情,這是小小的歧視行為,像今年金鐘獎那個『吼吼吼』、或是我們曾有個總統說『把你們當人看』,那些話本身可能沒有太大的想要傷害對方的意思,但聽在耳朵裡,超級不舒服……這對學生、家長來說是很痛、被歧視的過程,很多孩子如果能不要被發現是原住民就不要被發現,我們很多大專生到現在都不會講自己是原住民。」楊佳賢說。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或許出身原住民的青年就在你我身邊,楊佳賢卻也發現歧視帶來的無聲:「很多孩子如果能不要被發現是原住民就不要被發現,我們很多大專生到現在都不會講自己是原住民...」(示意圖,謝孟穎攝)

被歧視,這是學生們不太願意去學校、就算去了也可能跟同學起衝突的原因之一,家庭部份也有些難解的問題。楊佳賢說,樂窩服務的家庭多在勞力密集產業,近8成是做板模、工地,必須跟著工程全台跑,有時工程趕不完可能還需要住在工地幾天,有些學生從小跟著爸媽睡工地、那段時間就沒去上課,這時老師看到的就是孩子不上課、中午才到學校、一下就走掉,很難再理解:工地好像很危險,但把孩子單獨放在家裡更危險。

勞力工作的家長未必能在周六、周日休假,但仍想陪伴孩子,於是楊佳賢也會看到一些家長特別幫孩子請假,帶孩子去釣魚、參加祭典、基隆全家老小玩水打卡──這些楊佳賢看來是父子關係很好、快樂的童年,但在老師角度就會很擔憂:成績已經很差了,怎麼辦?學校看到的是孩子課業表現差、出席情況差、求學動機薄弱,雙方之間有這樣巨大的落差。

這些孩子在小學就時常有缺席狀況,上國中變成「基本上不去學校」,於是樂窩的嘗試之一,是在學校開「第二條路」,學校找社工開高關懷班,社工就在社區成立很吸引年輕人們的拳擊教室,各種不愛上課、常打架的孩子都被一一吸納進來。或許這些孩子在他人眼中就是「愛打架」,但當他們進到正規拳擊訓練,一個個都是爆發力強、願意學,開始有動機去學校。

樂窩也一樣處理家長的困難,一方面開課輔班替那些晚上9點、10點才能回家的家長照顧孩子,煮飯給孩子吃、幫忙簽聯絡簿再跟家長報備孩子狀況,家長吵架也會去「圍事」幫忙溝通、親子問題也處理,也做學校老師跟家長之間溝通的橋樑,許多狀況都可以即時說明。

楊佳賢記得曾有個出身阿美族的主任入住社區的原民國宅,孩子一開始是有點害怕的,「主任居然住我家樓上還天天巡」,但楊佳賢也記得那是校內原住民學生被照顧得最好的時候──家長知道主任就住隔壁,可以溝通、可以聊天,主任也可以深入了解原住民家庭的狀況與需求,可惜後來主任回花東工作,一切又漸漸回復到學校不太能理解原住民學生、跟家長溝通有困難的狀態。

「現在多數老師也不太有辦法走進家庭裡,能留line、打電話就很辛苦了,做家訪是真的滿累……但對我們來說,如果做好這事,你會看到那些家庭的家長跟學生會較往學校靠近一點。」楊佳賢說。

「停下來、聽一點點,有時候多10分鐘,就會不太一樣…」

試著讓家長、學生往學校靠近一點的,還有輔導老師。新北市文化國小專任輔導老師(專輔)蔡詠琳說,專輔工作首先是對各種生命教育、性別議題等入班宣講的「發展性輔導」,再來就是對特定個案處理的「介入性輔導」,每當學生有狀況需要處理,導師、行政、學校心理師、社工師、特教老師、專輔就會為個案開會來決定由誰分擔,無論主責是誰,專輔都必須參與每次討論。

表定工作在蔡詠琳看來都還好,但最花心力的是臨時狀況,例如中輟。蔡詠琳記得自己剛入行時其實很有夢想、憧憬,當時剛好碰到一個中輟的孩子,家長白天忙著出門工作、孩子在家睡覺,當校方找上家長,對方一口答應:「我都不鎖門,你們進去帶小孩就好!」

事情看來很好解決、進去帶小孩就好,但當蔡詠琳在會議提案「要不要我們輪流帶小孩」,全場頓時尷尬起來──後來蔡詠琳才知道,過去學校就有個老師這樣帶孩子、最後家長卻跟學校發生衝突,去家裡帶小孩這事本來就有風險,就算老師願意照顧一個孩子到這種程度,也要擔心被告。

當家長與老師有各自的難處,衝突難免發生。蔡詠琳看見的問題其一,是老師對孩子的學習有期許,可能執著追功課、逼著孩子不斷訂正,於是孩子下課都在忙補功課、難以跟其他孩子互動,老師卻也心急擔憂著:「這孩子家庭已經夠弱勢,要翻轉要靠學習,如果他學習力提升,是不是未來就有可能改變這個家庭呢?」

貧窮、底層、貧富差距、房價示意圖(謝孟穎攝)
「這孩子家庭已經夠弱勢,要翻轉要靠學習,如果他學習力提升,是不是未來就有可能改變這個家庭呢?」蔡詠琳看到各種衝突背後,老師善意的出發點(示意圖,謝孟穎攝)

有些老師的焦慮也會反映在聯絡簿上,滿滿紅字告訴家長說今天沒寫功課、沒簽聯絡簿,但當老師遇到生活繁忙、每天忙著打零工跑工地的家長,又可能碰到衝突,家長在高壓狀態接到訊息會不滿:生活都不夠了,還要我顧這些?

「當老師非常用力,好像會有一些反彈的效果,也因此,有些老師好像不太會跟家長起衝突,他們做得剛剛好、60分就好,他們會覺得教育現場業務量大,現在又不能體罰、不知道怎麼處理,60分就好,多做很怕受傷。」這是蔡詠琳看到的導師困境:「他們也想很快處理問題,但現場太多事務、未解的事情不斷壓過來,這狀態他們很難去『接住』一個小孩……處理事情要快狠準、效率,但接住小孩要比較長的時間,在急速的環境下,老師很難完全做到這事。」

在導師、家長雙方都心力交瘁的情況下,專輔的功能之一就是「橋樑」。蔡詠琳記得她曾碰過一個導師都用ㄅㄆㄇ簽聯絡簿,本來是立意良好、希望孩子也看得懂老師跟家長說的話,沒想到那家長對聯絡簿總是「已讀不回」,導師很焦急也不懂為什麼家長會這樣,經專輔了解得知,原來那家庭的爸爸每天忙工作無法顧孩子、主責照顧的媽媽是新住民看不懂ㄅㄆㄇ,一場誤會才就此化解。

蔡詠琳也碰過認真的導師,她曾在入班課程看到一個孩子畫「生命樹」滿是漆黑枯枝、導師馬上察覺到異常並處理,也曾有導師天天堅持陪孩子到7點媽媽來接、因為導師知道那媽媽還有個更年幼的孩子要照顧,通常導師們知道狀況後都很願意善待一個有困難的孩子與家庭,而專輔的任務,就是身為後援。

「被善待的孩子,能有更多空間去善待人。」與會聽眾之一、蘆洲少年中心社工發言,讓3名講者都心有戚戚焉。當一個孩子被善待,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社工馬明毅看見的是一個在學校看似「凶神惡煞」的孩子在據點會照顧更年幼的孩子、幫忙切菜,樂窩社區協會執行長楊佳賢看見孩子因為拳擊教室而有成就感、有繼續上學的動力,蔡詠琳則看見導師們各退一步、給孩子安心的空間。

「如果老師、社工可以撐出一個空間,孩子可以安心往上長,走『好』的路──什麼是『好』的路,這有很多討論空間,但至少要讓他是安心的,我們可以停下來、聽一點點,有時候多10分鐘就會不太一樣。」這是社工馬明毅的總結,也是疲於奔命的貧困家庭盼望的,被傾聽一點、多被理解一些,或許,一切就會不一樣。

活動資訊│2020貧窮人的台北:缺席者的發聲練習

展覽期間:10月23日(周五)至11月5日(周四),平日1300-2000,周一休館
展覽地點:剝皮寮歷史街區(台北市萬華區康定路173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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