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15日，從韓國人的立場來看是國土重光的第75個年頭，也是大韓民國成立的第72周年。對於建立在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抗日法統上的南韓政府而言，執政的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都十分看重這個日子。然而令韓國人最遺憾的一件事，莫過於自己的國土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解放，導致朝鮮半島被以北緯38度為界，分割為南北兩韓直到今天都還沒有辦法統一。
對於大多數的韓國人而言，國家從光復的那一天開始就陷入了分裂。無法親手教訓日本人一頓，進而解除國家分裂的狀態，也就成為了大多數韓國人心中所永遠無法撫平的遺憾。7月29日起於台灣上演的《鋼鐵雨：深潛行動》，表面上看起來演的好像是21世紀的美「中」對立，可實際上反應的仍舊是韓國人期望戰勝日本，還有實現民族統一的兩大心願。
乍看之下，是一部影射美國總統川普、南韓總統文在寅及北韓委員長金正恩三人遭到北韓鷹派將領脅持，綁到虛構的朝鮮人民海軍核子潛艦白頭號上的故事。可是隨著劇情進入後半段，美國總統與北韓委員長相繼逃出潛艦，華府、北京還有莫斯科等列強國家陸續退場，整部電影就成為了朝鮮人民海軍和大韓民國海軍在文總統領導下，於獨島海域大戰日本海上自衛隊的故事。
中共與美國都不是反派
如果沒有到戲院看這部電影，光是從預告片釋出的內容來看，大概很多人會認為《鋼鐵雨：深潛行動》的反派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因為背後支持北韓鷹派將領起來發動政變，劫持三大元首的正是北京，讓人誤判這是一部反共，甚至反華電影。回顧70年前爆發的韓戰，中共曾與北韓站在同一陣線，甚至直接出兵佔領過大韓民國首都漢城，南韓人恨中共不會是沒有理由的。
然而經歷過韓戰的韓國人早已老去，大韓民國也在1992年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了邦交，新世代的韓國人，尤其是韓國電影人根本上是把中國大陸視為市場看待，不會去刻意得罪中共。這也是為什麼電影《軍艦島》明明出現了國軍在西安培訓韓國光復軍的內容，卻硬是不讓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登場的原因。
中共不是反派，那麼美國呢？美國在這部片子裡面，與其稱為反派，倒不如稱為丑角更合適。每次只要出現美國總統的片段，身邊的觀眾沒有一個不是笑到流眼淚的，因為安格斯·麥克菲恩（Angus Macfadyen）詮釋的美國總統，實在比川普還要川普，甚至還在南北韓領袖面前直接脫掉褲子放屁的滑稽舉動，更是笑點十足。
除了類似川普這樣商人出身的非典型總統外，原著梁宇皙還塑造了一位形象與希拉蕊極度相似的陰森女副總統，一心希望北韓鷹派將領趕緊殺了川普，好讓自己能獲得實權，進而向中共開戰。國防部長也真的在女副總統的命令下，對北韓發射了一枚洲際彈道飛彈，目的是要防止中共趁亂派兵進入北韓。不過這枚洲際彈道飛彈裝的只是傳統彈頭，美國的「邪惡」同樣也只是點到為止。
劇情前半段，曾反覆提及最近很有名的一個名詞，那就是「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意即崛起中的強權中共和目前具主導地位的強權美國終將一戰，東海、台海與南海爭端也無時出現在電影裡的新聞畫面中，讓我們以為劇情裡會出現美軍大戰共軍的畫面。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共，都在局勢失控以前及時收手，從而阻止了毀滅全人類的核子大戰。
顯見梁宇皙雖然是主張南北韓和解的民族派，卻仍以正面積極的態度看待美國在朝鮮半島上扮演的角色。一來他不願意否定美國在韓戰中為了保衛大韓民國所付出的犧牲，二來則是他相信未來南北韓的統一進程還是必須建立在華府的同意上。所以在劇情的尾聲，梁宇皙還是安排了川普與金正恩簽署和平協議，並且和南韓總統合影的感人畫面，顯見美國也稱不上是本片的反派。
對日本右派的精確描述
本部電影中唯一的反派，還是在背後策劃整個陰謀的日本，而且為了避免開罪日本觀眾，梁宇皙還將反派設定為日本極右翼組織大和基金會，不是現實中存在的日本政府。雖然在劇情的尾聲中，還是刻意將大和基金會描述成了日本政府的白手套，讓觀眾又不得不將被內閣總理大臣下令秘密處決的大和基金會領袖不過只是日本政府重啟侵略戰爭失敗後的替罪羔羊。
選擇日本當反派的理由再充分不過，一來朝鮮半島接受了日本長達40年的殖民統治，是韓國民族主義者最痛恨的外來敵人。二來則是日本直到今天都還與韓國存在著獨島（竹島）主權爭議，一如日本與海峽兩岸存在著釣魚台列嶼（尖閣諸島）主權爭議一樣。三來則是如果真的讓美國與中共開戰，劇情結尾指有可能贏來世界末日。
不如讓大韓民國海軍和日本海上自衛隊打一場局部戰役，可以讓劇情維持在符合邏輯的可控範圍之內。最後則是從現實角度出發，南韓取代日本現今東北亞經濟強權的地位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不至於讓人認為梁宇皙過於天馬行空。無論是從電影還是現實的角度來看，目前韓國唯一真正能贏過的對象，似乎也就只有日本而已。
更重要的，則是劇情中雖然沒有出現大韓民國海軍擊沉日本海上自衛隊親潮級與蒼龍級潛艦的畫面，但是卻還是靠著將日本潛艦逼退的方式，讓韓國人贏得了一次他們在歷史上從來沒有贏過的對日作戰勝利。鑒於人們提到朝鮮半島的解放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太平洋上的美國海軍就是滿洲國大草原上的蘇聯T-34戰車，這樣的勝利對韓國人而言更是格外重要。
既然在史實裡無法打敗日本，就安排在電影裡實現這個當年金九和李承晚想實現都沒有辦法實現的目標。如此安排，確實讓人們把《鋼鐵雨：深潛行動》視為韓國現代版的抗日神劇，可是梁宇皙對於日本右派的想法，卻也掌握的非常精準。那就是日本右派真正痛恨的國家，既不是韓國也不是中國，而是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又在80年代用《廣場協議》套牢日本的美國。
一如英國對待歐陸的態度，是防止法國、德國或者俄國成為歐陸單一霸權。美國對待亞洲的態度也一樣，就是防止中國或者日本獨霸遠東。所以當日本強大的時候，美國的政府就是扶持落後的中國抵抗日本侵略，就如同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對中華民國的支持。進入冷戰時代以後，形勢發生逆轉，中國落入了中國共產黨手中並成為崛起中的強權，美國轉而扶持日本遏阻中共。
影片中，無論韓國還是日本都被美國總統視為旗子看待，要利用他們來遏阻向西太平洋擴張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然而日本不願意為了美國去與中共對抗，所以透過和中共合作，共同煽動北韓鷹派將領劫持美國及兩韓首腦的方式，阻礙和平協議的簽訂，並把戰場由原本美軍設定的釣魚台列嶼移轉到獨島。整場戰爭也從中共對日本，變成了日本對南韓。
大韓民國海軍萬歲
電影裡登場的國家當中，俄羅斯的角色幾乎被完全淡忘，美國、中共和北韓都是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唯一壞的徹底的國家是日本，好的徹底的國家則理所當然只有南韓。從頭到尾，電影都在強調南韓自建國以來，如何遭受周邊霸權侵略利用。甚至還刻意突出1953年7月27日的《韓戰停戰協定》上，有美國人、中國人還有北韓人，卻沒有南韓人的名字這一點，來控訴大韓民國多年來的屈辱。
尤其是在電影的和平協議談判中，能發言的除了美國總統之外，也只有手中握著核彈頭的北韓領袖，南韓的角色完全遭到邊緣化。今日的大韓民國，雖然已經成為東亞數一數二的經濟強國，但是在軍事上卻極度仰賴美國保護。過去遭受異族殖民的陰影還沒消去，民族統一遲遲無法完成，甚至就連國家領土的安全都仰賴外國軍隊保護。
大韓民國是需要何德何能，方可在國際會議上與美國、北韓還有其他列強國家平起平坐，發出自己的聲音？南韓的處境，除了有聯合國席位並廣受國際承認之外，實在是像極了今天的台灣。相信無論是來自國民黨還是民進黨的政治人物看了此片，都會把自己的處境投射到電影裡的南韓總統身上。在歷史上同樣遭受過日本殖民，又在冷戰時代共同反共抗俄的南韓與台灣，共同點實在是太多了。
不同的是，南韓可以透過拍電影的方法來實現南韓政治人物在現實上所無法實現的民族復興夢。這裡所謂的民族復興夢，當然不可能只是南韓的民族復興夢，而是涵蓋南北韓在內，整個朝鮮民族的民族復興夢。所以在美國總統和北韓委員長重獲自由之後，就出現了南韓總統指揮北韓潛艦白頭號對抗日本海上自衛隊的高潮。
南韓總統與以副艦長為代表的一批北韓鴿派水兵，在面臨日本海上自衛隊天羅地網的同時，還要想辦法同潛艦上的北韓鷹派抗衡。北韓鷹派眼見美國總統和金正恩逃脫成功，出於破壞美韓朝三方和平的目的，又不惜向日本本土發射裝有核彈頭的潛射彈道飛彈，導致劇情變得更加複雜。為了避免局勢升溫，南韓總統與北韓鴿派又要在對抗日本海上自衛隊的同時，阻止鷹派向日本本土丟核彈。
當然整部電影的結果，還是邪不勝正，北韓鷹派遭到南韓總統指揮的北韓鴿派殲滅。在擊敗鷹派的過程中，南韓也取得了他在歷史和現實上從來沒有取得過的抗戰勝利。很有意思的，是駕駛P-3C反潛機獵殺白頭號的日本飛行員，整個表情和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海上自衛隊的飛行員，而是神風特攻隊的飛行員。顯見梁宇皙想利用這部電影，幫南韓甚至於整個朝鮮民族打贏一場抗日戰爭。
緊追白頭號不捨的海上自衛隊蒼龍級潛艦，最終還是在大韓民國海軍的三艘孫元一級潛艦緊急趕到戰場的情況下，因為兵力不足而放棄了對北韓潛艦的追殺。大韓民國海軍與朝鮮人民海軍團結一心，在獨島海域贏得了一次漂亮的勝仗。這場看似是南北韓共同贏得的勝仗，確實在大韓民國總統的領導下完成，顯見梁宇皙的立場，還是期望南北韓能夠在大韓民國的領導下重歸一統。
像梁宇皙這樣的民族派，過去在南韓社會都十分支持北韓政府，甚至可能還是金日成的崇拜者。進入90年代以後，南韓社會中關於北韓的憧憬，逐漸因為大飢荒的消息傳出而瓦解。金大中訪問北韓後，南北韓雙方交流日益緊密，大多數的南韓民族派也認知到了金家的自私與霸道，了解不是每一位北韓的統治者都如金日成那般是擁有雄才大略的抗日英雄。
他們對北韓領導人的認同，慢慢轉移到了北韓民眾的身上。雖然不至於痛恨金正恩，甚至還在電影中把他演成了帥氣、懂英文又有國際觀的親美開明派，梁宇皙顯然還是不認為統一後的韓國該由金家人來領導下去。韓民族的未來不能交給北韓獨裁者，當然也不能交給親日派出身的南韓保守勢力，唯有像金大中、盧武鉉和文在寅這樣的南韓民族派，才有資格帶領兩韓軍隊共禦外侮。
劇情進入尾聲，擊退蒼龍級潛艦的四艘南北韓潛艦官兵，在南韓總統與北韓副艦長帶領下一起瞻仰獨島，象徵統一的大韓民國海軍已儼然成形。雖然最終沒有出現南北韓統一的劇情，但是從南韓總統詢問南韓民眾「你們準備好要統一了嗎？」這句話來看，梁宇皙又把統一的決定權，甚至於領導權交給了大韓民國國民，畢竟從民族派的角度出發，人民才是國家民族的根本之所在。
從南韓看台灣
如前面所言，南北韓與海峽兩岸的局勢雖有差異，相似之處卻也有許多。尤其是對待日本這個前侵略者或殖民者，還有分裂的國家是否該走向統一等等，都讓筆者看得心有戚戚焉。要說南韓與台灣最大的差異，是在於南韓只有統派和維持現狀派，沒有否定自己朝鮮民族或者韓民族身份的所謂獨派人士存在。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差異，來自於兩岸和兩韓各自擁有不同的國際地位。
南北韓是在美蘇兩強干預下，硬是以北緯38度線為界各自於1948年獨立而成的兩個韓民族國家，雙方領土面積相差不大。因為彼此從來沒有統治過對方的緣故，南北韓雖彼此不承認對方為主權獨立的國家，但卻沒有如海峽兩岸般存在著由誰來代表「一個中國」的法理問題。所以伴隨著冷戰局勢的降溫，大韓民國與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得以在1991年共同參加聯合國。
1949年兩岸分裂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控制了九成以上的中華民國固有領土。雙方在國際社會上採取「漢賊不兩立」的政策，任何國家只要與大陸建交，就會被要求與台灣建交，與台灣建交就會被大陸斷交。至於在聯合國內，早期握有否決權的中華民國無所不用其極打壓中共，中共也在取得否決權後無所不用其極打壓台灣。
台灣人無力與中共抗衡，又不被中共允許在國際社會上繼續代表中國，因為中國不只反對一中一台，還反對兩個中國。久了之後，台灣人對中共的反感自然擴及到了對整個中國的厭惡，對待大陸的情感也不同於南韓人對待北韓的情感。這是為什麼台灣分離主義越來越強，南韓人卻始終沒有完全放棄追求民族統一的原因。
所以南韓這種只存在統派和維持現狀派的情景，能相對應的不是逐漸綠化的台灣，而是以國民黨為代表的台灣泛藍陣營。對此筆者頗有感觸，因為影片中南北韓軍人的民族情懷，在許多筆者接觸過的深藍長輩身上都可以看到。尤其北韓鷹派將領提到的中共與北韓之間的「血盟」關係，乃至於雙方曾經共同抗擊日本侵略的歷史，肯定會讓台灣的泛藍支持者相當有感。
如果有follow筆者的文章，應該知道李友邦將軍組織的台灣義勇隊和金若山的朝鮮義勇隊是「兄弟部隊」的關係。「血盟」雖然是用來形容中國人民解放軍與朝鮮人民軍的關係，誰說台灣人又在這段歷史中完全缺席？電影尾聲出現的孫元一級潛艦，是以大韓民國海軍第一任司令孫元一所命名，而孫元一又是中華民國海軍培訓出來的南韓第一代海軍將領，誰又稱這與國軍沒有關係？
在抗戰勝利75周年，韓戰爆發70周年的今天，這部電影的上映確實具有格外意義。因為韓國的獨立運動，最早給予政治聲援的就是蔣中正委員長。蔣委員長給韓國獨立運動帶來的幫助，也永遠不會為韓國政要所遺忘，尤其電影還反覆提及《開羅宣言》，都給筆者留下深刻印象。《鋼鐵雨》固然是部抗日神劇，卻能幫助我們瞭解到韓國人的世界觀，一路觀看下來還是相當有意義的。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