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剝蕉見心留一脈火種─讀『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

2020-07-0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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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式的文化承偌,在繁衍成世界最大文化載體的中國人當中,不幸只有一種人還視為己任,即余英時在書中多次花費筆墨,「從顧炎武的『亡國』與『亡天下』之辯,到陳先生論王國維之死」,反複向深陷於保守與激進兩極對立中的現代人解釋的、一個屬於中國的古典群落:文化遺民。陳寅恪是不是最後一個?這引起我對中國之「文化遺民」的由來和沿革的興趣,繼而是對明末士大夫之「天下」觀和亂世感受的興趣,於是又找另一明末「文化遺民」方以智的有關書籍來讀,再受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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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對王國維的那篇著名的『輓詞序』,也許要算這個文化群落的「絕唱」﹕「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這種「同命而共盡」的殉情境界,是唯有視此一文化為最高理想者才能達致的,只有在他們看來「文化」才是一個生命體,而不止是信仰、知識、規距。這大概是一種文化的貴族精神─希臘文化中有一種知識的貴族精神,這種精神在西方造就了不平庸的大思想家。王國維和陳寅恪,都是中國現代少有的「舊學邃密,新知深沉」而沒有世俗名聲的大師級人物,學養上深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精髓,對古今中西不持籠統之見、極端之說,並已打通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隔閡,中國的學界本是有希望在他們的引領下,走出文化困境的,卻荒唐地把他們當作「遺老」「遺少」拋棄。這或許才是中國無可挽救的要害。

在中國逐漸淪入蠻荒之境的漫長過程中,尤其在近代激進化思潮以細微之沫漸成「驚雷破柱,怒濤震海之不可禦遏」後,對綿延數千年的一個文明尚肯承偌者,真是寥若晨星﹔而對九泉之下的承諾者能激起「同情的瞭解」的當今之人,也是寥若晨星,如余英時教授。讀他一二十年前寫的這些文字而使人汗顏者,在於歷史學可以通過個別代表人物的具體表現來研究某一文化,特別是那種面臨著劇烈變動的文化的命運 ,而「中國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的悲劇意義,就是今日中國文化消沉歇絕的大悲劇濃縮,所幸還有這位中西古今「實證」和「詮釋」參伍之真功底者,以剝蕉見心的方式箋釋前人,得以穿越最後一位「文化遺民」的神秘暗碼,將那文化精神捧還於人間,為中國人留下「明明直照吾家路」的火種。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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