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畏懼的孤獨,其實是迷人的—專訪詩人羅智成

2020-05-09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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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專訪羅智成。(劉曉頤提供,朱介英攝)

劉曉頤專訪羅智成。(劉曉頤提供,朱介英攝)

前言

閱讀或喜歡羅智成的作品,就像一個充滿冒險的旅途。他的詩風或者詩觀一開始就與眾不同,令評論者無從定位,也看不出明確傳承,而其充滿療癒的溫柔語法、精確的語言與意象、不被文學規範所制約的狂野想像、思想和異教氛圍,籠罩了許許多多年輕創作者的視野。其實,羅智成起初只是習於在孤獨的創作中自得其樂,在彼猶如一個人密教或「鬼雨書院」的探索者,但無意之間,卻成為引領創作風潮的宗師,長期以來被特定文青族群稱為「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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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受訪,他也和一般文學創作者不太一樣:很少談及創作的技巧、歷程或對文字創作的深情與艱辛。與他交談時,你總不確定他又要呈現什麼創見或發想,像置身在一個煉金術士的實驗室,充滿新奇、危險和迷人的想像力的邀請。但是他的忙碌失序也是有名的,常常神龍現首不現尾,或嚴重脫稿,怪異的發表前焦慮症候,連旁人都跟著緊張兮兮。所幸你所得到的振奮與啟發,讓每次的訪問都十分值得。

羅智成曾經關注的主題,包含:孤獨,夢境,文明,旅行,時空,鄉愁,愛情,書房與閱讀等元素,每個元素在他的心靈迷宮裡都自成宇宙,又可無限迴旋地互證互文。這份專訪,八題訪綱各自就羅智成老師最熟悉的這些主題,先引一小段膾炙人口的詩作,再請羅老師暢談這些創作切片,相信這是引領讀者進入「羅智成迷宮」的可行方式之一。雖然,他曾經說:「我們比任一『解釋』龐大得多」(《黑色鑲金》序言)。

詩人羅智成與劉曉頤。(劉曉頤提供)
詩人羅智成與劉曉頤。(劉曉頤提供)

1

劉曉頤:「不要理會我正編構的瞌睡場景∕請輕聲推門進來∕握著僅有的孤獨∕∕誰都知道,孤獨是閱讀的鎖鑰」——〈夢中書房〉

對羅老師而言,眾所畏懼的孤獨,反而是迷人的,您認為那是通往更美好世界的門。請老師分享對您而言孤獨的深刻奧義。

羅智成:孤獨有多重意涵,有時是主觀的感受,有時是客觀的情境,有時是主動去探觸,有時是被動地被籠罩。全世界存在各種熱鬧喧囂,但這與孤獨並不必然相關,孤獨並非對立於他們而存在,孤獨是更絕對的存在。大部分人們對於孤獨的認知基本上是模糊的,因為面對孤獨時通常不是逃避、淡化它,就是以其它活動來中斷它,因此少了與孤獨刻意相處的機會。我們有時不妨採取另一種態度:觀察孤獨的狀態,細細體會那樣的感覺,把它銘記下來,探索在這樣的情境下可以做什麼事?如何與這樣情境相處?想想,到底孤獨是生命的特殊狀態、可避免的偶然事件,還是生命最重要的本質之一?我愈來愈相信它屬於後者。

人與人之間,本質上是無法真正溝通或連結的,孤獨,很可能正是生命本質;一切溝通與交流往往只是充滿錯誤可能性的猜想,或對自身某種想像的替代。語言、文字、符號、動作、眼神...這些廣義的語言,充滿了限制與無力感,但那已是我們了解彼此唯一的方式了,一種氣象萬千的「隔靴搔癢」…那我們當如何面對孤獨?逃避未嘗不可,但如果一徑採取逃避方式,就無法進入生命的核心狀態,或失去感受自己真正處境的機會。我們不排斥某些時刻或某方面活在假象中。但是不時去面對孤獨,對於瞭解生命,就有了新的契機。有許多事是需要自己一個人獨處才能完成的,包括思考,反省,創作,感受……更有許多經驗只能一個人點滴在心頭:痛楚、生病、睡夢、恐懼或死亡,無法分享或分擔。孤獨於是也成為某種必要分辨的狀態,它不再是抽象字眼。訓練和分辨不同程度的孤獨狀態、意義、香味或亮度……等,是我在創作中頗重要的基本訓練。

我不刻意標榜孤獨,也不刻意逃避,只是在與孤獨不期而遇(或特地去追求)時,好好享用它的特點。為什麼孤獨元素對詩與閱讀、對於審美活動如此重要?我從很早以前就強烈感覺,詩,是非常「害羞」的文學形式,需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心情和對的對象裡發生。而孤獨就是其中一種特別的時刻,可以更專注而不被雜訊干擾,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在我的創作歷程中,經常被「孤獨」這個情境和主題吸引,例如在第二本詩集《光之書》裡,就有談論孤寂的系列之作;而最完整的孤獨書寫是在攝影詩集《寂靜布拉格》中,我把孤獨的各種可能屬性和面向作了系統的描述。例如,孤獨是無法稀釋的,人的存在可以被稀釋,但孤獨不能;它更接近存在本質,因此其存在位階比許多事物更高,更不容易被抹滅消除;它永遠比任何經驗都更遠離表象,而更接近真相。

我最近正在修訂其它較大規模的新作品,叫「荒涼系列」,包括《荒涼糖果店》和《預言又止》等長詩,仍在繼續討論孤獨與生命的本質。關於孤獨,我還在繼續學習、探究。

2

劉曉頤:「在夢中飛行時∕我們才會更深層地認識自己∕藉由被生命本質的地形地貌∕所震懾、挫敗的∕驕傲∕我們才會明白我們每個人∕原本都隱藏著一個更高的∕來歷」——〈夢中飛行〉

「夢中三書」,是羅老師重要的書寫成果之一,老師不僅建構出龐大的夢境詩學,現實生活中,也一直是個昂揚奮進、永遠不老的夢想家。請老師分享您是如何把片段夢境建構成如此宏觀的詩美學。

羅智成:關於寫詩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文字組合的各種可能和豐富指涉做最大發揮,讓各種聯想與情感投射繽紛呈現,不受日常言談的束縛。提供我們創作素材的,無非就是我們的虛實經驗。當「夢」這個字眼出現時,我直覺想到的是夢境的對立面是什麼?不作夢的生活會缺少什麼?夢是醒的對立面,堅實、不容否定的現實的對立面。虛實相比,夢輕如鴻毛。但是夢更接近內心,夢想和個體相依為命時,他們就會變得更頑強。

夢由潛意識所觸動,在睡眠中發生,當意識休息時,現實世界的規範與限制對夢境影響很小,這種最「自然」的生產方式幾乎是最不「人為」的人類行為,因此精神分析學派認為它更接近內心的真實,或生命的真相。因此夢往往成為更高階真實的象徵,或神秘待解的密碼。就創作者而言,夢境情節的無拘無束更給我們想像上極大的啟發,也成為創作或自我省察時不言而喻的方法學竅門。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夢有多重意涵,首先,夢是對現實的修正、補充或抵抗;其次,夢是渴望擺脫慣性、超越現實的心智狀態。第三,夢代表理想,願望或尋找其他可能出口的渴望);第四,作夢時我們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形式、狀態,種種理性或常識的約束,得以自由自在地想像、連結——然而,夢同時有個宿命上的限制——它是稍縱即逝、虛幻易醒的,最終意義即是不存在。

我特別喜歡「夢」這個詞彙,創作初期就理解到,由於夢擺脫了現實生活的束縛,包括本體論法則、知識、邏輯、道德束縛等,所以我們可以想像出許多荒唐怪誕的情節,觸及白天無法觸及的,內在更幽微隱晦部分:慾念、恐懼、禁忌或各種不適宜的態度。因爲「大腦過動」,我在睡夢中的思考時間甚至不亞於清醒時,有時你會繼續服膺著白天的思考模式,但到了某一層面,睡眠更深時,就開始擺脫了白天的束縛,展開各種離奇的想像與體驗。夢境是我開拓思想領域的重要素材。

當我開始進行「夢中系列」的第一部——《夢中書房》那時期,最常思考的是,對於詩如此害羞的文學書寫形式,當如何繼續保有它特殊的吸引力或銘心刻骨的元素,讓讀者願意跨過閱讀的高門檻走進來?夢境有哪些可被用於詩創作(一如超現實主義繪畫)的元素?具某種奇想特質,引領憧憬和想像,應該是詩最初也最重要的特點吧?但隨著時代變遷,詩創作者對這一區塊的經營愈來愈使不上力,反而其他文學、藝術創作者大量應用了富於詩意的種種元素。詩與其他文學形式在創作上最主要的不同,有一項是所謂「詩人破格」,即詩創作者擁有使用各種不同的任性連結與破壞的特權(重要的不只是你擁有特權,而是你擁有在這過程中的觀察、體驗和想像。)我覺得在這面向可以做得比別人多,因此藉由「夢中系列」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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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歷史的暗流之一∕是細緻靈魂和粗糙的靈魂之間的∕傾軋」   ——《泥炭記》

「每個時期∕在有心人的眼裡∕都是亂世∕都是末世。」——〈問聃〉

「文明」,是羅老師從創作開始迄今,孜孜不倦的關懷主題。請老師談談您心目中理想的文明,以及您對文明的獨到體察。

羅智成:很多人認同文學創作中應該帶著關心世界的使命、好奇、承諾或熱情,但每個人關心和表達方式不同。對於現實世界,或在我生活領域以外的世界、他人,我的關心方式從一開始就不是那麼直接,從而在表達我所關注的議題或對象之前,夾帶了一個豐富又充滿歧義的理念——「文明」。它可以幫助我間接卻有效地聯繫其他人和社會。

我從創作早期起就很喜歡使用「文明」這個詞彙,這個抽象名詞暗含「不作特殊指涉」的意涵,可以說是源自我某種思想潔癖。對我而言,「文明」範疇可能僅指涉周圍幾個很接近的人,或象徵性的小文明:小至兩個人之間的愛戀關係、甚至一個人內心獨白,大至整個人類社會的演化。文明,代表包括我在內,或超過一人以上的人所擁有的價值、態度、情感、經驗、知識、制度或遊戲規則。

年輕時我最喜歡閱讀的書籍就是各式各樣的文明史。透過大量關於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人文地理的閱讀,我擁有了許多精神原鄉。屬於我或逐步收藏起來的精神原鄉,有些來自居住經驗,像大稻埕的童年地景是我最早的精神原鄉;小學時透過教育、閱讀,整個中華文化就是我精神原鄉;長大後透過旅行和閱讀,埃及、希臘、羅馬古文明、中古時代的經院氛圍、文藝復興時期甚至印象主義、超現實主義,都成為我的精神原鄉。後來還加上文學、音樂、電影等等。因為長期優游於各種文明的想像中,我得以擁有非常充實廣大的意象庫,還有世故的看待世界的知識與觀點。早年對文明史的熱情和好奇,豐富了我對文學表達的基礎,這可能是我從一開始就擁有比較與眾不同的想像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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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早先真正的書籍都藏有書中的密道∕直抵文字背後的世界  那些沉迷的讀者忘情在彼閱讀  造訪∕成年後卻沒有回來把童年的自己帶走」——〈失落〉

關於書籍、書店、書房、閱讀,老師眷戀其中,締造出心靈的迷宮,包含三千行詩劇《迷宮書店》和《夢中書房》系列性詩作。請老師分享,關於書房、閱讀輿圖,您是否懷有更大的夢想將會落實?

羅智成:書房,更像是一種象徵。性格使然,屬於我的現實環境與美好生活想像,總會強烈連結著身處的空間。我對空間的訊息和氛圍特別敏感,一直想像著各種最舒適、自在又精彩的個人空間,漸漸地,我彷彿擁有了許多現實世界中的書房,包括真正專屬於自己的空間,也包括實際上屬於他人但能讓我安適的地方。我在很小時就擁有自己的書房,命名為「霽樓」,是位於閣樓上的一處狹小空間,窄到甚至沒地方擺書櫃,但卻具有百分之百的自我純度。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擁有越來越理想、完善的書房。但是書房已經漸漸成為我最親密的個人象徵,我想規劃的不再是只有現實意義與功能的書房,它必須就是我的微型文明,我的心靈陳列所,我想要的,是心智迷宮的如實呈現,懾人心魄的心靈景觀。

除了實體書房,更多時候我隨身攜帶著自己內心的書房——那是遠比任何實體書房更寬敞、彈性而接近理想的心靈空間,我可以隨時把它安置在任何地方一張舒服的座椅上。很有趣地,心靈書房和實體書房會相互作用:現實中的書房隨心靈書房而逐漸完善,更接近理想,而隨著現實視野的開闊,又促使理想中的書房一再提升規模與內涵。

《夢中書房》這首詩相當程度是在想像一座理想書房和理想的閱讀時光。我為「理想書房」所下的定義,首先是心靈庇護所——要能呈現內心原貌,要有安全感、私密性、滿滿的陽光、滿滿的收藏。漸漸地,我想擴建的不只是「心靈庇護所」,還有「心靈展示所」,收集、擺設各式各樣代表自己怪誕行徑、豐盛體驗與特殊性格的物件、作品,還有不同階段的記憶或遺跡。我的書房是依照童年時為自己設計出的另一種人格來發展的——從童年時,我就希望能把自己變成更理想的自己,照此理想長大、自我改良,雖不可能完全吻合或接近,但方向一直如此。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我當時想像的理想人格是「透過閱讀所嚮往、認同的人格、能力和精彩生活態度」的組合,混雜著旅行家、夢想家、科學家、天文學家、巫師、煉金術士、藝術家等角色。如果我的夢中書房能真正實現或形象化,應該會比許多博物館或私人圖書館更為琳瑯滿目、豐盛精彩。我喜歡把概念或想法形象化,也陸續為理想書房畫過很多張草圖。還想用迷宮概念來設計書庫,像《迷宮書店》般,讓人可以輕易進入卻不容易走出。一度我認為自己將會在海邊蓋一間真正書房,從公路的這頭,能夠透過這邊的窗戶和那邊的窗戶看到另一邊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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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我渴望∕背負著自己小小的文明∕在異國的街道和世界打交道∕那時我孤獨而完整∕∕但我更常∕背負著自己小小的異國∕在鬧市的各個角落∕和熟悉的事物擦肩而過」——〈夢中旅者〉

老師自比為孤獨旅者,聲聲呼喚永不消逝的「理想讀者」;您也愛好旅行,出版過旅遊攝影集《遠在咫尺》。請老師以詩的思考方式,分享您對旅行的更深廣定義。

羅智成:旅行是人類從事「心靈的新陳代謝」最終極的形式——懷抱對於美好生活的想像,需要找尋特定的時空來實現。也許由於太過活躍的大腦和想像力,我的心靈旅行早早先於實際旅遊經驗。凡我所做過最壯闊的旅行都來自閱讀,從童年起,一本童畫書就可以讓我進行想像的旅行,之後,各式各樣的書,尤其人文歷史地理書籍,總能讓我流連忘返。高中時期,幼獅文藝出版的威爾杜蘭特《人類文明的故事》二十餘冊,更令我著迷。我每讀完一卷,就覺得自己前世應該是那個地方的人,想像力、心情完全投射在文字描寫的那個異時空中。回想起來,真是很過癮的時空之旅。

閱讀,被文字觸動,又因被觸動而激發出的想像、和想像所依據的更多知識……這組合太迷人了,讓我認定閱讀是最快樂的旅行,還可避免旅行可能的艱辛。當然,實際的旅行也有更好玩的地方,我在美國唸書時就花了很多時間在旅行,開車橫貫美國就來回了兩次,直線距離一趟就六千公里。去美國之前,我也常騎機車旅行,尤愛迷路的感覺,藉此不斷發現新的地方。北台灣很多產業道路都被我翻遍,有時還會無意間騎到人家後院或墳墓前,或被狗追;台灣多山,騎到特別的高度或角度時,會看到意想不到的壯闊風景。後來我創辦了當時最大的旅遊雜誌,旅行便成為更有意識進行的活動,但始終未刻意積極規劃,因那和我的性格不合。從旅行這件事,最可看出我性格中任性的部分。

本質上,旅行是一種對話:對於想去的地點有心理或知識上的準備,再藉由實踐去印證,才會有深刻、豐盛的感受,激發出內心的對話,反之,則可能錯過最關鍵的意義。我對於去掌握各種一瞬即逝的、難得的美感經驗具有相當的訓練與自信,常在別人沒預期的情境獲致珍貴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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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時間並不理會我們的美好」——《寶寶之書》

「寶寶,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時間的搖籃輕輕地擺∕死亡輕輕地呼吸∕我們偷偷繞過它」—〈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

作家波赫士曾說,若一概把「時間」說成「時空」,是對「時間」二字的不敬,而老師審慎用字,以「時空」二字定義自己的關注範疇,含時間與自然史雙重內涵;書寫,是您對時空特質的感性考察與體驗。請老師結合空間詩意,談談您對時間的解碼。

羅智成:時間往往被視為絕對的座標,如果略過愛因斯坦對時間本質的抽象推算,時間對很多人的主觀而言,是很絕對的存在。相較於萬事萬物的成住壞空,時間像非常冷酷而持久的旁觀者,角色像是死神,沒有人能迴避死亡或結束,而時間會讓你記住這種快要走完的感覺。時間體驗,對於敏感的文學藝術創作者而言尤其特別,甚至是挑戰,其無限性對人類的有限性形成巨大焦慮與挑戰——人類面對時間,焦慮於自己的有限性,便用盡各種想像力、知識或成就來刪改有限性的宿命,說穿了就是想至少在意識上延續人類存在的狀態。一面創作,一面又心知肚明終將失敗。

文學作者或藝術家並非透過宗教或超自然體驗來抵抗有限性,而是透過直視自己正在進行的消失過程來抵抗,強化自我意識,強化存在,延緩存在消失的速度。對抗自己(在時間上的)有限性,於是成為很重要且必定失敗的任務。凡是具敏感時間意識的創作者,多少都在試圖透過創作,把自己值得記錄的生命片段定格下來,例如普魯斯特,透過官能記憶與意識的書寫,用文學蓋起一座可以超越時間的大教堂,——敏銳的觀察者太容易穿過事物的表象,看到實質的荒涼。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我的下本書,主題就是關於荒涼。荒涼和時間有命定聯繫,荒涼真正的指揮家就是時間。我不知道有沒有直接跟時間打交道的方法,但深諳真正與自己打交道的方式就是透過反省、創作,讓自己的有限性更加鮮明。透過書寫,即使局部的存在,都能被延長。留下文字或影像紀錄,是目前最常被用於抵抗時間的工具,我不敢說有沒有效,但在每個讀者的心理上都將成為某種救贖。每個瞬間,都變成慢動作,固體化、結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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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在世界末日的次日清晨∕依舊下著小雨∕一座鑲有松林雨景的窗∕不知該掛在記憶中的哪裡」—〈這最孤寂的一萬年里〉

心靈鄉愁,可以說是詩人、藝術家永遠懷抱的情懷,漫天星斗都是可能的道路,每條路都是回家的可能。請老師分享屬於您的詩創作鄉愁。

羅智成:懷鄉,基於對某特定時空的眷戀而衍生,我的興趣卻是倒過來的:先想像鄉愁到底是甚麼感覺?會產生這種心靈訴求,基本上出於某種疲憊,身心凋敝或疲乏狀態,想找尋安適、熟習、有安全感的地方。先有心理訴求,才衍生對各種熟悉事物的憧憬與眷顧。鄉愁因人而異,因文明而異,在創作上,來自心靈上的倦怠,通常是對於複雜現狀的倦怠感所產生,為了逃避、療癒,而尋找各種想像中更熟悉安適之處,通常也是更單純之處。唯一例外的是對勇敢想像所產生的情懷,例如宇宙鄉愁——這更像是某種未來式的美感經驗。這種意識上的太空之旅,擺脫人類社會各種繁瑣、複雜、不完美,回到更單純也更巨大、存在意義更強的狀態。宇宙鄉愁有時也暗示對人類社會的疏離厭棄,本身就是想像力的旅行。

在我作品中的鄉愁,有種鮮明意識,就是想重返生物演化史、地質史的早期狀態。這層面的想像接近重返時間的嬰兒期,甚至有種與真理源頭更靠近的錯覺。這種時空鄉愁是象徵式的,暗示著成長的困乏,暗示著旅途的久遠,更重要的是,站在人類的觀點,發展對於地球生態美學的終極想像。有時,我作品中自然流露出對童年記憶的杜撰與召喚,那是對更天真純樸、無憂無慮、更脆弱易感童年時代的一種眷戀和疼惜,透過反向的想像來進行心靈療癒,想回到一種更有安全感、無害的環境,更沒負擔的心靈狀態。

另外,還有一種文明鄉愁,是對某些斷代的文明現象某種美學認同,例如宮崎駿卡通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美好年代的鄉愁。又例如飛行器代表對樸素機械主義美學的緬懷,有陣子我特別著迷輕航機,因它較接近大自然生物的裝備,宛如人類插了翅膀飛行,風直接吹在臉上,讓你直接感受到速度、溫度。簡陋的飛行年代於是反而引起浪漫想像,讓人產生對那年代的鄉愁。文明的鄉愁是非常多樣有趣的,透過大量閱讀,我們會對一個個地方或時代充滿好奇,因此時間鄉愁也是一種旅行式的鄉愁。還有價值觀的鄉愁,稱為原初主義,是我所沒有的,最普遍的是認為所謂樂園、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發生在古代,文明的進程就是墮落的過程,這是價值觀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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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當我想到妳的時候∕雨衣擋不住的寒意∕使我上氣不接下氣∕像從甲板上掉落了畢生心血之作∕我的心快過我的手∕去追隨了瞬間完成的過錯」—〈航海日誌〉

「孤獨是不是一種潔癖呢? 我緊擁著你卻仍有孤獨廁身的縫隙」——《黑色鑲金》

愛情,或許是使老師青春不老的元素,像您與眾不同的「孤獨」一樣。愛情與孤獨,之於老師,是不是幾乎可等同於一?您心目中,有沒有理想的愛情?

羅智成:詩本質上就是情詩。情感本質上都根植於人性。我應該是有想到過理想的愛情吧?在較年輕的時候。但是如果我心中沒有一個理想的對象時,我很難知道理想的愛情到底是指什麼。理想的愛情應該是根據一個特定、具體的對象來期待與想像的,沒有你正在喜歡的人,根本無從想像理想的愛情。

愛情是被文明昇華得最為輝煌、迷人卻也依舊根深蒂固的人類本能。我們無法在此討論愛情與文學的個案,只能繞著它來聊天。我其實很少直接去碰觸愛情這個主題,因爲我對愛情的理念和理解,幾乎都不是單獨地來自於愛情。愛情不具普遍性,具普遍性的是其中的人性,因此,對我而言,從經驗中或從創作經驗中發展出來的想法,可能不是對於愛情的理解,而是對人性的觀察、瞭解,包括兩性關係的生物學基礎、人類本能與「愛情文明」如何互動、邏輯為何在此總是不合邏輯等…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專訪羅智成。(朱介英攝)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處境,真正的愛情只能在詩或其它文學藝術作品中表達,它的體驗與價值、它的狂熱與狂喜、它的執著與自欺...基本上一定要伴隨著感性的視角,好像某種動人的伴奏或配樂一樣,一旦把這一個部分抽離,或把你心底所預設的、要投射愛情的那個對象抽離,愛情就醒了!就不見了!就只剩下心理學或社會心理學了!

在重複我的一些信念:人與人之間在哲學或本質層面是無法溝通的,現實生活的溝通都是透過類比而來。我們的的交流沒有USB,亦無法透過神經傳導彼此的經驗,所以我們都不能確定是否了解他人內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僅能透過閱讀、談話來想像。羅紀詩學方法學之一:我們是透過對自己的瞭解來瞭解他人的,推己及人,是瞭解別人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羅智成簡介: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台大哲學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博士班肄業。現為故事雲工作室創辦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兼任副教授。著有詩集《畫冊》、《光之書》、《泥炭紀》、《傾斜之書》、《寶寶之書》、《擲地無聲書》、《黑色鑲金》、《夢中書房》、《夢中情人》、《夢中邊陲》、《地球之島》、《透明鳥》、《諸子之書》、《迷宮書店》、《問津》等,散文及評論《亞熱帶習作》、《文明初啟》、《南方朝廷備忘錄》、《知識也是一種美感經驗》等。

*作者為中華民國新詩學會理事。著有《春天人質》、《來我裙子裡點菸》、《劉曉頤截句》等。本文原刊野薑花詩集,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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