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台北三月天 翻開契訶夫這本書

2014-04-11 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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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 是丹尼爾.芬茲.帕斯卡向契訶夫致敬的作品。(取財2014台灣國際藝術節官網)

《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 是丹尼爾.芬茲.帕斯卡向契訶夫致敬的作品。(取財2014台灣國際藝術節官網)

台灣近年的劇場經常有契訶夫的身影,除了國內外劇團演出他的經典作品,如《海鷗》、《凡尼亞舅舅》、《三姊妹》等,許多當代導演也常以契訶夫為創作題材,呈現他們所瞭解的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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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是契訶夫逝世110周年紀念,三月中來台演出的瑞士芬茲.帕斯卡劇團(Compagnia Finzi Pasca),試圖以馬戲加雜耍特技的表演方式,詮釋契訶夫的創作與生命史。這是繼2006年4月底加拿大史密斯.甘瑪爾劇團(Theatre Smith-Gulmour)來台演出《短打契訶夫》(Chekhov’s Shorts)之後,再次讓人驚豔的作品。

史密斯.甘瑪爾帶領的形體喜劇團跳脫傳統寫實主義編導方式,四個演員扮演數十個人類/非人類的角色。每個演員分飾多角,以手提箱為基礎道具,變化為座位、牆面、棺材、手風琴等,加以橫向敘事方式,串連契訶夫的五個短篇小說,從〈列車上〉的火車開頭,接著以跳躍的方式,帶出〈套中人〉、〈卡什坦卡〉、〈睏〉、〈羅特希爾德家族的小提琴〉,這種表演方式,符合契訶夫設定的寫作目的:「作品應該反映生命的瞬間,而此瞬間只對一個具體人物的生活或命運產生意義。」演員用身體的每一個部份,讓閱聽大眾觀賞這些生命瞬間聚合的同時,聆聽契訶夫跨越時空對我們娓娓訴說的生活真理。

《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Donka–A letter to Chekhov)則以雜技表演、惆悵音樂,夾雜強烈的光影意象華麗開場,隨即是兩位釣客的竊竊私語:

從前義大利人花錢到解剖劇場觀看屍體肢解。他們不是因為生性殘忍,而是想要知道,靈魂究竟藏在何方?爾後時代改變,普通劇場也開始尋找靈魂。契訶夫既是醫生又是作家,他四處找尋靈魂。

釣魚是俄國人的日常休閒活動,他們在魚竿釣勾上綁一個Donka(小鈴噹),鈴噹一響,釣客即知魚兒上鉤。這幅圖像是導演丹尼爾.芬茲.帕斯卡從契訶夫故鄉塔干羅格(Taganrog)所見景像,成為他創作《給契訶夫的一封信》之發想。在帕斯卡劇團的演繹下,這個細微的動作成為一種創作的隱喻。

正如費里尼在自傳體的電影《阿瑪柯德》(1975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中,以狂歡節風格描寫一個少年的情感歷程,芬茲.帕斯卡劇團則編寫契訶夫的生命歷程,以宛如夢境的華麗馬戲,表現作家與其醫學妻子和文學情婦之間的糾葛。雜技演員輕盈的跳躍、飛騰,桃紅色巨形光面上美麗的迴圈反影,那是戴著單柄眼鏡的契訶夫,和出現在他生命與創作中的人物。三姊妹盪鞦韆,用走繩索、倒吊等特技表現永無終止的爭吵。穿著婚紗的女孩們是契訶夫永遠的未婚妻,她們只能在閱讀作家所寫的一封封長信中度過漫長的等待,舞台上以主角發信封表現這些生命故事,在想像的薄冰上行走的是青年契訶夫深愛的麗卡.米茲諾娃。自比為海鷗的妮娜則在濕滑的冰面上跌跌撞撞,擺出荒唐可笑的姿勢。

串連整齣戲劇的主要意象,是困擾作家一生的肺結核。大量的冰塊、紅色花瓣,象徵醫治肺結核病患的方式以及點點血跡。一般咸認契訶夫於大學畢業那年被確診為肺結核病患,但十多年前出土的作家病歷,顯示他從十歲起就常感到胸口不舒適。此後這個疾病如影隨形跟隨契訶夫,讓他不得不離開寒冷的莫斯科,到溫暖的南方療養。白色床單、旋轉的病床、喃喃自語的妻子奧爾嘉是《給契訶夫的一封信》下半場的主要剪影。最後,在德國小鎮的契訶夫已經奄奄一息。根據德國傳統,醫生會給瀕死病患一杯香檳,希望減輕其臨終前的苦痛。契訶夫從醫生手中接下香檳,轉身對妻子奧爾嘉說:「我很久沒喝香檳了」。他端起酒杯,平靜地將香檳一飲而盡,不久便走出生命這個「惱人的陷阱」(《第六號病室》)。

全劇另一個核心概念出現在下半場開頭。兩位演員躺在地上說道:「劇場應該表現的不是生活的原貌,而是夢想中的生活」,並在原地做出滑稽突梯的動作,舞台另一側則以影像還原這些動作在垂直畫面中應有之表現。契訶夫認為他自己活在病態的時代,一個懶惰、生活苦悶、缺乏信仰的時代,到處充斥對生活的厭惡與對死亡的恐懼。因此,他並不冀望當下,而把眼光放在一、兩百年後的未來,希望新的人類比現在來得幸福。《凡尼亞舅舅》中的阿斯特羅夫醫生對於環境的保護,就基於這樣一種信念。

《凡尼亞舅舅》第二幕中,契訶夫借阿斯特羅夫之口表現自己對「美」的標準:「人身上的一切都須美好,無論臉蛋、服裝、心靈或思想」。正如他於1888年寫給友人普列謝耶夫(A. Pleshcheyev)所寫,「在我心目中最神聖的東西是人的身體、健康、智慧、才能、靈感、愛情」。馬戲演員表現的力道與美感,正是一生身體羸弱的作家內心所崇仰的一種美麗。

契訶夫酷愛觀賞馬戲表演,甚至主動索取招待票。1887年10月,他寫信給基里亞羅夫斯基,詢問是否去看馬戲:「基里亞,今天你看馬戲嗎?如果會,晚上六點半見;如果不去,請把票給我們」作家基里亞羅夫斯基(V. Gilyarovsky)中學輟學後浪跡俄羅斯,體驗各種職業。他身強體健,曾在馬戲團表演,是俄羅斯體操協會創始人之一;1883年契訶夫和他聯名向內政部長陳情,希望在莫斯科設立體操協會。他也曾在回憶錄中寫道:「每回我到梅列霍沃,契訶夫和他父親一定領我到馬廄旁露兩手。」足見兩人情誼深厚。

關於契訶夫喜愛馬戲表演的記錄不僅如此。藝術劇院演員維舍涅夫斯基和契訶夫私交甚篤,提及每回作家看馬戲時,都像孩子般笑得東倒西歪。即便到義法旅行,契訶夫也不會放過欣賞當地馬戲表演的機會,1894年從義大利寄給妹妹的信中,就提到除了參觀主教教堂、埃馬努二世拱廊街(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等著名景點,他還看了展覽與馬戲表演。

這些日常生活軌跡,證明馬戲表演在纖細多感的契訶夫生命中扮演相當重要角色。而馬戲也觸動契訶夫的創作靈感。在短篇小說〈卡什坦卡〉當中,一隻混種小狗卡什坦卡在街頭與木匠主人走散,被馬戲團的小丑帶回家飼養,對其加以訓練,準備讓牠在表演中大放異彩。首演當日觀眾席中傳來一陣驚呼,原來是卡什坦卡昔日主人。這篇小說也被甘瑪爾編入《短打契訶夫》。契訶夫以小狗的視角觀看世界,讓牠體驗悲歡離合與思念,觀察動物同伴對生活的態度,對小丑裝扮的描繪,試圖用陌生化手法,召喚讀者對已熟知的日常生活進行另一番思考。

作家契訶夫終其一生,都在捕捉傳達靈魂的寫作靈感:「當我們坐在咖啡杯旁,眼前擺放空白紙張,這並不意味我們什麼事也沒做。我們只是耐心等候靈感到來,希望它準確無誤地降落在我們的靈魂之上。

丹尼爾.芬茲.帕斯卡大量閱讀了契訶夫的作品、信件與日記,將他崇敬的作家之生命行旅,剪輯為舞台上流動的片片書頁。他運用的聯想法則,讓習慣線性思考的觀眾無法立即參透契訶夫這本書。然而,一旦捕捉到導演佈置在夢幻光影中的內容意涵,契訶夫美麗卻沉默的靈魂,宛如一陣輕微的氣息,降臨舞台之上,瀰漫劇場之內,滲透至我們的呼息之間,飄散在台北淡淡的三月天。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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