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抓的前一天還去過中環,數萬人聚集的中環。我知道早晚是會有清場的,但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清場。我清楚自己是他們抓的最接近陳健民的人,也清楚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再三解讀,無比擔心因此引發血腥清場——我將是香港的罪人……
那個時刻,死是我的解脫。恐懼至此,早已遠遠大過生死。
從「顛覆國家」這樣的頂極罪名裡全身而退,卻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倖,因為恐懼仍無處不在。不僅是我個人與家人的恐懼,還有對他人的影響。
因為我被抓,對做公益的小夥伴,對家人、公眾、對社會的影響。
都知道我無辜,所有的人都知道,越是這樣越恐懼。包括抓我審我的人也清楚我無辜,但越是這樣越能製造恐懼。
「顛覆國家」這樣的通天罪名、人間蒸發這樣法治奇跡、種種極端待遇……這都是一聲又一聲鐵錘敲擊鐐銬的聲音,在震懾所有的人。
恐懼無處不在,不知道恐懼來自何方,何時降臨,如何降臨,讓每一個人都在恐懼之下戰戰兢兢自我設限自我監禁。
在這個糟糕的時刻,讓我們談談面對
這不是我的恐懼,是我們的恐懼。這個「我們」,不僅只是大陸人。
分享開始之前曾經請孩子們看《潛規則》,一個臺灣導演的短片。故事場景簡單,拍電影的片場,助理、導演、劇務、製片一堆人焦灼不堪商量如何避掉背景中那面巨大的青天白日旗。「賣不進去怎麼辦?」這句臺詞引出一片笑聲,誰都知道他們要賣進去的地方是大陸。鏡頭給他們T恤上的字推了個特寫:「電影魂」。
「謝謝你救了我們。」氣喘吁吁的新手助理找來撬棍,要撬掉這面可能肇事的旗,導演神情鄭重向他致謝:「不對!謝謝你救了臺灣電影」……
片子很短,只有五分鐘,也很好看,有輕喜劇味道,笑聲不時響起。老師問他們從片子裡看到了什麼,答案就有「恐懼」。
那晚,我還講到了兩個臺灣人的故事。都是至大恐懼之下,人的應對。
第一個是林義雄,我敬重的前輩。林宅血案十年之後,林義雄重返故地,開口說的是「愛與寬恕」。
出來之後我寫了一本書,叫《敵人是怎樣煉成的》,講那段生不如死的經歷,「喝紅茶吃零食把風花雪月苟且無奈詩與遠方混為一談都嚼嚼咽了」。出書之後有很多道德勇氣層面的評價,當然做這樣的事寫這樣的書本身就有道德勇氣意味,但我知道這樣做最根本是出於我自己的需求。
我以此達成對自己的愛與寬恕,以此面對恐懼。
很多孩子都給了我一個相同的問題:以後怎麼辦?
好聰明好敏感的孩子。
他們從高一就參加國際特赦的「寫信馬拉松」,給政治犯寫信。寫給全世界任何國家都會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但只有寫給中國良心犯的時候,有人會用英文的名字、不寫自己的地址。他們承認恐懼無遠弗屆即使身在臺灣也如懸劍在頭,他們也知道良心犯在中國的處境、擔心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