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浙江的中國人,在這裏賣女性內衣:《埃及的革命考古學》選摘(4)

2020-01-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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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及市場出現許多中國人,在市場販賣女性內衣,形成另類商機。(資料照,取自ramonvermij@pixabay)

在埃及市場出現許多中國人,在市場販賣女性內衣,形成另類商機。(資料照,取自ramonvermij@pixabay)

我第一次前往馬臘威時認識了葉達。在這之後,我便開始尋找其他在上埃及的中國商人。葉達提過有個堂親在敏亞,所以我下一回去那座城市時,便前往市區的蓬市。市集入口寫了一段警告人「勿心生嫉妒」的古蘭經文。進了市場,走到底之後,有一家叫「中國女用內衣角落」(Chinese Lingerie Corner)的店,經營這家店的就是葉達的堂親葉海軍(音譯)和他的太太。他們兩人告訴我,城裡另一區還有第二間由中國人擁有的店面,於是我也拜訪了那第二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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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對於在埃及道路上開車已經愈來愈有信心,也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著那輛Honda到南邊的考古現場。我先走訪一處遺址,接著在返回開羅之前,我會花一兩天時間找旅居埃及的中國人。他們通常不難找。艾斯尤特是座散亂延伸的城市,我一抵達這個將近四十萬人的家園的外圍,便把車停好,對著第一輛我看見的計程車招手。我只需要問司機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城裡有沒有中國人?」

艾斯尤特。(截自google地圖)
艾斯尤特。(截自google地圖)

司機毫不猶豫。他招手叫我上車,車子一路沿著艾斯尤特的河濱道路行駛,經過面對尼羅河的中央政府大樓。河面平靜而寬闊;河對岸則是沙子色的陡峭、光禿沙漠高原斜坡。司機在市中心連串的小巷間穿梭,接著把車停在一家店門口,招牌寫著「Linjer Seenee:中國女內衣」。另外兩家店──「China Star」(中國之星),與「Noma China」(諾瑪中國)相距不到一個街口。

這三間店連同敏亞的兩間,以及馬臘威唯一的一間,都是由浙江出身的人經營的。這幾家店賣的都是一樣的商品,大部分價格不貴、顏色俗麗,而且超級不實穿:屁股部分鏤空的漁網內衣、只能遮住一邊乳房的睡衣、用羽毛裝飾的丁字褲,以及用懸在鏈條上的塑膠金幣妝點的透明女上衣。品牌名通常寫成英文,熱銷的幾個牌子有「Laugh Girl」(微笑女孩)、「Shady Tex Lingerie」(隱織女內衣)、「Hot Love Italy Design」(熱愛義大利設計)和「Sexy Fashion Reticulation Alluring」(性感流行網誘)。

住在這些城市的外國人少之又少。偶爾會有敘利亞商團經過,考古季時也有一些西方人住在遺址地點,除此之外就只有中國人。我在靠近薩伊德老家華斯塔的拜尼蘇威夫城找到兩名浙江來的內衣商人,他們和一群敘利亞商人共同經營一處叫「敘利亞市集」的蓬市。至於距離阿拜多斯以北三十英哩的索哈傑城,另外還有兩對夫婦在賣丁字褲和睡衣。他們說,自己之所以到這麼遠的地方,是因為北邊已經有太多中國人做一樣的生意了。

在這綿延三百英哩長的尼羅河上埃及段沿線,我一共找到二十六名中國女性內衣商人:索哈傑四人,艾斯尤特十二人,馬臘威兩人,敏亞六人,以及拜尼蘇威夫兩人。另外還有三人才剛離開遙遠的拿戈瑪第城,當地市場仍舊掛名向他們致敬:「al-M‘arad al-Seenee」──「中國市場」。這感覺就像在調查掠食性的大型貓科動物領地:在尼羅河河谷,中國內衣商人群聚通常間隔三十到五十英哩,至於每一群的規模則視當地人口而異。開羅的商機大到足以支持數十名商人。我在埃及首都認識了董衛平(音譯)。他告訴我,自己在埃及有四十多名親戚,大多數在開羅與亞歷山卓,賣的都是董家的產品。他在東開羅有家小廠房,生產以「杭州」(Hangzhou)為品牌名的女性內衣。董衛平說他之所以選這個名字,選了寶塔圖案作為商標,是因為埃及人認為中國製女內衣品質上佳。

人在開羅的中埃商會會長陳建南以前也是女性內衣商人。每一個非洲國家的首都基本上都有類似商會,協助中國生意人跟當地政府打交道。陳建南出身浙江,但他在開羅已經住了十五年,講著一口流利的埃及阿語。他秉持老開羅人的精神,以戲謔的方式運用這種語言。

「你是穆斯林嗎?」我一進他辦公室,他就這麼問我。

「不是。」我回。

「萬贊歸主!」他說。接著他把手往辦公桌下探,撈出兩罐半公升鋁罐裝的薩卡拉(Sakara)啤酒。他把其中一瓶推到我面前,開了另一瓶給自己,接著遞來一張名片。名片上有十二個不同頭銜,除了中埃商會,他還是個什麼「埃及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Egypt-China Peaceful Reunification with Taiwan Association)的會長。他有一間工廠生產鞋子,一間做聚氯乙烯窗框,另外也組裝太陽能板。在埃及的這一切商業活動都是從女性內衣起家的。當我問他是怎麼想到「女性內衣」這種商品能大賣時,他說的內容完全跟市場研究或市場策略無關。

「有些人做生意時著眼點就是不一樣,」他聳聳肩說,「就像獵人。獵人到野外,鎖定了兔子、鹿,還是什麼別的動物,他曉得自己要找什麼。做生意也是這樣,他看的是人家缺什麼。」

***

上埃及的中國女性內衣商人有其時間觀。他們跟多數中國人不一樣,睡得很晚;他們下午開店,過了半夜才打烊。多數的生意都是晚上上門,而且比起冬天,夏天才是旺季。拉瑪丹月的銷量尤其高,宰牲節(Eid al-Adha)也是。他們不過春節──尼羅河沿岸的人不過這種中國節。還有其他日子能刺激顧客上門:元旦、先知的生日,以及母親節。

但情人節才是最無與倫比的。我喜歡在忙碌的晚上到店裡去,這樣才能觀察中國人跟埃及人的互動。有一年情人節,我特別開車去艾斯尤特,為的就是到那間叫「中國之星」的店過節。就在昏禮禮拜的宣禮聲響起前,一位教長踏著方步走進店裡。他身形高廣,五官結實黝黑,穿著綠松石色的罩衫,披著兩條厚紗圍巾,包著白頭巾。兩名圍尼卡布的壯碩女子跟在他身後。

時不時會有其中一名女子拿起衣服給教長過目,教長則以搖頭表示自己的意見。她們找到兩件商品是他點頭的,都是成套的丁字褲與薄紗透明內衣,一套紅,一套藍。我和這位教長在她們購物時閒聊起來,他告訴我,自己是為宗教捐獻部(Ministry of Religious Endowments)服務,工作內容則是清真寺的查核。他親切健談,但完全沒有提到這兩名女子。這是南方的習慣──上埃及人不太對陌生人提起家中的女性。以這位教長和兩名女子來說,我說不準他們的關係,這是尼卡布造成的問題之一。面紗讓人難以猜測女子的年紀或表情,而這必然會留下豐富的想像空間。這兩位女子是教長的妻子嗎?是一人穿紅,一人穿藍,專為情人節而穿嗎?

教長開始向陳亞英(音譯)──也就是那位和先生一起經營這家店的中國女子──詢問衣服價錢。夫妻倆讓人家稱呼自己是琪琪(Kiki)與約翰,這樣埃及人比較好發音。琪琪二十四歲,但從外表看,說她是個好學的中學女生也會有人相信。她戴方眼鏡,綁著鬆鬆的馬尾,嬌小的身材勉強搆到那位教長亮藍色的胸膛。

「這中國做的。」她拿起其中一套丁字褲與睡衣的組合,用口音很重的阿語說:「品質很好!」兩套衣服總價兩百鎊,但她打折到一百六十鎊,折合美金稍微比二十元多一點。教長表示一百五十鎊,而且拒絕討價還價。他們以埃及人的不殺價方式交手了一陣子:一百六十鎊,一百五十鎊,一百六十鎊。等到宣禮聲響起,他們還在為那十鎊意見分歧。

祈禱聲很響亮──伊本.卡塔布清真寺(Ibn al-Khattab Mosque)就在店的隔壁。「我得走了,」教長一面說,一面想把錢塞到琪琪手中,「我是教長!我得去禮拜。」

但這位中國女子擋住他的路。她輕拍他那隻拿著現金的手。「還差十鎊!」她語氣堅決。

教長佯裝驚訝,雙眼圓睜。當地婦女絕不會對陌生男人有這種身體接觸,但琪琪的中國人身分卻讓這一拍成了滑稽的表現。現在輪到教長出招了:他大動作面朝麥加方向,閉上雙眼,伸出雙手作勢禮拜。人還站在女用內衣店中央,他就開始誦讀。

「行了,行了!」琪琪說。教長離開時嘴都笑開了,兩名女子則跟在後頭。琪琪後來告訴我,她確定兩名女子是教長的母親和妻子。在我看來,她的說法讓故事劇情大大轉向,但趣味一分不減。只是對於這件事,琪琪不打算多說什麼。對她來說,成交的那一刻,故事就結束了。

《埃及的革命考古學》作者何偉及書封。(八旗文化)
埃及的革命考古學》作者何偉及立體書封。(八旗文化)

*作者何偉(Peter Hessler),自2000年至2007年間曾擔任《紐約客》駐北京記者,同時也是《國際地理》雜誌、《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的長期撰稿人。2011年至2016年擔任駐開羅記者,為《紐約客》撰寫中東報導。著作《消失中的江城》曾獲Kiriyama環太平洋圖書獎,《甲骨文》入選2006年美國國家圖書獎,這兩本書與《尋路中國》共同構成了何偉的「中國三部曲」。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埃及的革命考古學》(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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