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不知道這些眼前的道路，會把我們引向何方，也不知道我們那些像神一般的後代，會是什麼樣子。要預測未來，從來都不容易，而各種革命性的生物科技，又讓難上加難。原因就在於，要預測新科技對交通、通訊、能源等領域的影響，已經十分困難，更別說運用科技將人類升級了，那可是一項完全不同的挑戰。因為這有可能會徹底改變人類的心靈和欲望，而我們還抱持著現今的心靈和欲望，自然無法料到未來影響。
幾千年來，歷史一直充滿工技、經濟、社會和政治的動盪，然而卻有一件事自始未變：人類本身。現在人類擁有的工具和體制，已經和《聖經》時代大為不同了，但是人類心靈的深層結構仍然相同。正因如此，我們現在觀看《聖經》、《論語》、或者是蘇弗克里茲（Sophocles）和尤里庇狄思（Euripides）的希臘悲劇，依然能從字裡行間找到自我。這些經典的創作者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類，於是我們覺得這些典籍裡說的就是我們。在現代劇場的作品裡，伊底帕斯、哈姆雷特和奧賽羅，可能是穿著牛仔褲和T恤，而且還有臉書帳號，但他們的情感衝突卻和原劇並無不同。
然而，一旦科技讓我們能夠重新打造人類的心靈，智人就會消失，人類的歷史就會告一段落了，另一個全新的過程將要開始，而這將會是你我這種人無法理解的過程。許多學者試圖預測世界到了2100年或2200年將會如何，但這是浪費時間。任何預測要有價值，就必須考量人類心靈被重新打造的影響，可是這件事本身就無法考量。有個問題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會用生物科技來做什麼？」
這個問題已經有了許多很好的答案。但還有一個問題：「對於心靈不像我們的人，又會用生物科技來做什麼？」這個問題至今尚無良好解答。我們能說的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很有可能會用生物科技來重新打造人類的心靈，而以我們現在的心靈，並無法預測接下來將會如何。
雖然因為以上種種，我們無法確知相關細節，但仍然能夠肯定歷史的大方向為何。在二十一世紀，人類的第三大議題就會是為人類取得神一般的創造能力及毀滅能力，將「智人」演化為「神人」。
這第三項新議題，顯然會將前兩項新議題納入其中，而且也正是由前兩項新議題所推動。
我們希望擁有重新打造身體和心靈的能力，首要目的當然是為了逃避老死和痛苦，但等到真擁有了這些能力，誰知道我們還會做什麼應用？因此，我們也可以說，人類的新議題其實只有一個真正的議題（但有許多分支）：取得神性。
「神人」不是萬能的神
如果你覺得這聽起來實在太不科學、或覺得根本是胡言亂語，那是因為大眾往往誤解神性的意義。神性並不是某個模糊的形而上特質，也不是所謂的全能。這裡說要讓人類演化為神，講的比較像是希臘神話或印度教的諸神，而不是《聖經》裡那天上全能的父。
我們的後代還是會各有弱點、怪癖和限制，就像宙斯和因陀羅也並非完美。只不過，他們的愛、恨、創造和毀滅，都可能在規模上遠大於現今。
縱觀歷史，一般相信大多數的神並不是無所不能，而只是擁有特定的超能力，像是能夠設計和創造生命、能夠改造自己的身體、能夠控制環境和天氣、能夠讀心及遠距溝通、能夠以高速移動，當然也包括能夠逃避死亡而永生。人類正努力取得以上所有超能力，甚至更多超能力。
某些數千年前認為如同神蹟般的能力，今日已經司空見慣，我們連想都很少想到。現代一般人要移動或是遠距通訊，可能要比希臘、印度或非洲的某些舊神祇，還來得容易。像是奈及利亞的伊博人（Igbo）相信，造物神「丘格烏」（Chukwu）原本是打算讓人永遠不死。他派了一隻狗來告訴人類，如果有人死了，只要在屍體旁邊灑上一些灰，就能起死回生。不幸的是這隻狗覺得很累，一路上拖拖拉拉。心急的丘格烏於是又派了一頭羊，叫牠趕快把這個重要消息傳過去。很遺憾，羊氣喘噓噓趕到之後，卻把指示講錯了，要人把死者給埋葬，於是死亡成為定案。這正是為何我們至今還難免一死的緣由。如果丘格烏能有個推特帳號，而不是靠著懶狗或笨羊來傳遞消息，不就太好了嗎！
在古代農業社會，許多宗教對於形而上或來世的問題，興趣缺缺，只著重一項非常俗世的議題：如何增加農業的產量。因此，舊約裡的上帝可從未承諾死後會有任何獎勵或懲罰，反而是向以色列人說：「你們若留意聽從我今日所吩咐的誡命⋯⋯我必按時降秋雨春雨在你們的地上，使你們可以收藏五穀、新酒和油，也必使你吃得飽足，並使田野為你的牲畜長草。你們要謹慎，免得心中受迷惑，就偏離正路，去侍奉敬拜別神。耶和華的怒氣向你們發作，就使天閉塞不下雨，地也不出產，使你們在耶和華所賜給你們的美地上速速滅亡。」（〈申命記〉第11章第13至17節）
現在科學家能做的，會比舊約的上帝好得多。靠著人工肥料、工業用殺蟲劑和基因改造作物，現在的農業產量已經超越了古代農民對神祇的最高期望。而且，氣候炎炎的以色列也無須再擔心哪位憤怒的神，會使天閉塞不下雨，因為最近以色列已經在地中海沿岸建好一座巨大的海水淡化廠，可以直接從海中取水來喝。
到目前為止，我們是靠著日新月異的科技，創造出愈來愈好的工具，來與眾家舊神競爭。而在不太遙遠的將來，我們就有可能創造出超人類（superhuman），不只在工具上贏過遠古神祇，就連身體和智力也不落神後。然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神性也將會變得像是現在的網路空間一樣平凡無奇；而網路空間正是我們早已習慣、但其實是奇蹟中的奇蹟。
我們可以相當確定，人類會朝神性邁進，因為人類有太多理由會渴望這樣的演化，而且也有太多方式能達到這樣的目標。就算某一條原本看來很有希望的路，其實是死胡同，仍然能有其他替代路線。舉例來說，我們可能發現人類基因組實在太複雜、無法做大規模操弄，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繼續開發人工智慧、奈米機器人、或是腦機介面（brain–computer interface）。
話雖如此，我們卻也沒有必要驚慌—至少不必馬上驚慌。要將智人演化為神人，會是漸進的過程，而不是好萊塢式的天啟。並不會忽然出現一群反抗人類的機器人，使得智人遭到滅種。反而可能是智人將自己一步一步升級演化，在過程中持續與機器人和電腦融合，直到某天我們的後代回顧這段歷史，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曾經寫下《聖經》、建起長城、或會因為卓別林的滑稽動作而發笑的動物了。
這一切並不是在一天或一年後發生，而是透過無數看來平凡的作為，日日默默進行當中。每天都有數百萬的人們決定，要把更多生活的控制權交給智慧型手機，又或是嘗試某種更有效的新型抗憂鬱藥物。在追求健康、快樂和力量的過程中，人類慢慢改變了自己的特質，特質於是一個又一個發生了變化，直到智人不再是智人。
可以請哪位踩個煞車嗎？
我們說得平靜，但很多人聽到這些可能性，卻會十分恐慌。
他們甘心聽從智慧型手機要他們做的事，也很願意吃醫師開的任何處方藥物，但只要一聽到升級演化成超人類，就會說：「我希望到時候我已經死了。」有個朋友就曾告訴我，她對於變老最擔心的一點，是怕自己與時代脫節，變成一個總在懷舊的老女人，再也不懂身邊的世界，也做不出什麼貢獻。
這正是我們集體做為一個物種，聽到「超人類」這種事所擔心的。我們覺得，到了那樣的世界，我們的身分、夢想、甚至恐懼，都會與時代脫節，而且再也沒有什麼可貢獻的。今天你不管是什麼身分，可能是虔誠的印度教板球運動員、或是努力向上的女同性戀記者，一到了升級演化後的世界，你就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尼安德塔獵人，身處於華爾街，那裡完全不是你能融入的世界。
尼安德塔人不用懂納斯達克指數，畢竟這兩者之間，相隔幾萬年之久。但由我們現在的意義所建構的世界，卻可能會在幾十年內就崩潰了。「希望自己到時候已經死了，免得與時代脫節！」這種願望可能將事與願違。因為，各種要讓智人升級演化的嘗試，很可能在本世紀內就讓世界大為改觀。科學研究和科技發展的速度，將遠遠超過我們大多數人所能掌握。
如果和專家聊聊，很多人會說我們還需要很久的時間，才可能用基因工程產出嬰兒，或製造出堪與人腦比擬的人工智慧。然而，大多數專家所謂的很久，用的是學術經費和大學職位的時間標準。所謂很久，可能只是二十年，但絕不可能超過五十年。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用到網際網路那天。那是在1993年，當時我讀中學，和幾個哥兒們去找朋友伊多（他現在是電腦科學家）打桌球。伊多當時已經很迷電腦，在打開桌球桌之前，堅持要讓我們瞧瞧一項最新的奇蹟。他把電話線接到電腦上，按下幾個鍵。大約一分鐘，我們只聽到一堆吱吱聲、尖叫聲、嗡嗡聲，然後就是一片沉默。連線失敗！我們不停碎碎念，但伊多又試了一次。再一次、又再一次。最後他終於發出歡呼，宣布自己已經把電腦連線到附近一所大學的中央電腦了。我們問：「喔，那中央電腦有什麼啊？」
伊多承認：「這個⋯⋯現在還什麼都沒有。但什麼都可以放進去。」我們問：「可以放什麼進去？」伊多說：「我不知道啦，就什麼都可以啊。」當時聽起來實在沒什麼搞頭。於是我們打了桌球，而且接下來幾星期，有個新的樂子，就是嘲笑伊多，笑著他想得有多荒謬。在我提筆寫下這段故事的時候，這只是不到二十五年前的事。
再過二十五年，誰知道世界會發生什麼事呢？正因如此，有愈來愈多的個人、團體、企業和政府，都非常認真追求著長生不死、幸福快樂、以及如神般的能力。預期壽命大幅躍升，已經讓保險公司、退休基金、公共衛生體系和財政部門心驚膽跳。現代人活得要比預期更久，而我們並沒有足夠資金，應付年長者的退休金和醫療開支。由於未來的七十歲人有可能就像現在的四十歲人，已經有專家呼籲應提高退休年齡，並重新調整就業市場的結構。
煞不住這輛大車！
一旦人們意識到我們正以如此高速衝向未知，而且還沒法指望自己死得夠早，常有的反應就是希望有人來踩煞車，減緩我們的速度。但我們不能踩煞車，而且理由很充分。
首先，沒有人知道煞車在哪兒。專家各有所長，各自精通人工智慧、奈米科技、大數據、或遺傳學與基因組，可是沒有人能成為所有領域的專家。因此，沒有人能夠真正把所有的點都連結起來，看到完整的全貌。不同領域彼此的影響錯綜複雜，就算最聰明的頭腦，也無法預料人工智慧的突破會對奈米科技有什麼影響，反之亦然。換句話說，沒有人能掌握所有最新科學發現，沒有人能預測全球經濟在十年後將會如何，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一片匆忙之中，將走向何方。既然再也沒有人瞭解整個系統，當然也就沒有人能夠踩煞車。
第二，如果我們不知怎的成功踩了煞車，就會讓經濟崩潰，並拖著社會一起下水。後面的章節將會解釋，現代經濟要能維持，就需要不斷的、而且是無止境的成長。如果成長停止，經濟並不會溫溫順順的平靜下來，而是會轟然崩解。正因如此，資本主義才會鼓勵我們追尋不死、快樂和神性。畢竟，我們能穿幾雙鞋、能開幾輛車、能度幾個滑雪假期，這些數字都有限。然而經濟需要永遠持續成長，也就需要能永遠持續的議題—剛好就是追尋不死、快樂和神性這種事。
＊本文選自《人類大命運》（天下文化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