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華專文:野狐禪夢—記胡蘭成(上)

2016-06-10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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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胡蘭成和張愛玲小團圓手稿。(作者提供/中新網)

老年胡蘭成和張愛玲小團圓手稿。(作者提供/中新網)

最近朱天心出版《三十三年夢》,因為臧否了臺灣文壇同代不少人物,引起議論,也算是茶杯裡的風暴吧。無論如何,胡蘭成仿如幽靈般對朱家兩代人的影響,堪稱臺灣的特殊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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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寧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是孫立人第四軍官訓練班學員,後因舞文論墨,得到蔣經國政戰部頭子王昇的賞識,成為政工官,日後崛起文壇。他是否因崇拜張愛玲而愛屋及烏,對胡蘭成也著迷,不得而知。但胡蘭成以往想要藉張愛玲而「重出江湖」的做法,倒是令張極為不恥的。朱天心提到,朱西寧的老朋友甚至因他捧胡而與他絕交。朱家兩代對胡的崇拜,若是信仰問題,可擱置不論。但胡的新舊學問、哲理、藝術造詣,真有那麼神通嗎?汪精衛的政治圈中新舊學俱佳的不乏其人,其中在當年南京政府成立前夕投靠蔣介石的「貳臣」陶希聖即為其一。有真才實學的「知日派」亦不缺,如周佛海。

朱西甯青少年適逢抗戰時期,後投筆從戎,以上校退役。為臺灣重要的軍旅作家,一生寫作不斷,題材廣泛,在長達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完整的見證了臺灣文學的發展,是台灣鄉土文學論戰的成員之一。右為朱西寧。(取自網路)
朱西甯(1926~1998),出生於江蘇舍豫,山東臨朐人。原名朱青海,後更名為朱西寧;為朱天心父親,是臺灣重要的軍旅作家,同時也是台灣鄉土文學論戰的成員之一。右為朱西寧。(取自網路)

胡蘭成又成為話題,倒引起我的興趣。中共建國後,胡亡命香港,東渡日本,他在日的政治活動和他後來轉向談禪論道,或許值得一記。

「共黨」胡蘭成煽動兵變

國史館的老蔣總統檔案中,有幾個關於胡蘭成的電文,相當有趣。

1945年8月26日,國民黨部隊指揮官葉蓬拍電報向蔣介石報告:

…共黨胡蘭成鄒平凡等並非本身有力,以白蓬個人為名,藉資掩護日共黨要角,雲集武漢,事實鮮明,職被日軍拒絕返漢,職部皆受日軍威脅,遂被共黨所劫持,而待國軍之先頭部隊到達,協力進剿,然日軍未繳械前,我軍仍受威脅。懇電岡村甯次及穀正之,責斥武漢日軍勿支持共黨,並責令撲押繳械,竊想日軍挾怨支持共黨,搗亂中國。(002-090105-00015-009)

葉蓬同日拍發的另一電文說:

胡蘭成原系共黨,去歲由寧偽日大使館共黨池田支持,到漢開辦報館,宣傳共黨,抨擊中央,鼓煽軍警,職今歲孟春到鄂後,屢與日軍交涉,驅逐無效。軍長鄒平凡亦與共黨互相勾結,時局轉變,胡鄒勾結解放軍,挾職羈緊,拒職返漢,乃未幾宣告成立人民解放政府,及聯合軍籍日軍力量,劫持民眾與軍警,並請共黨師長金龍章等多人到漢,刻已行動顯明,武馬附近共軍急進中,擬請(一)迫岡村寧次電在漢日軍將共黨逮捕繳械,軍警白天無問題,當可恢復秩序,…(002-090300-00224-426)

1945年8月31日李品仙電告蔣介石,據報偽軍鄒平凡受共黨煽動組織治安聯軍總部,並與胡蘭成聯合丁子荷張孟青同組人民解放委員會聯合政府,及武漢外圍匪軍活動異常,且武昌遭匪控制…(002-00300-00225-028)

這是怎麼回事?抗戰時期胡蘭成不是南京汪政權宣傳部次長嗎?他同女作家張愛玲的婚戀為人津津樂道,怎麼在國民黨部隊指揮官的「緊急電文」中,他就變成「共黨」了呢?

胡蘭成與張愛玲。
胡蘭成與張愛玲。

如果電文所言無誤,胡蘭成是1944年就在南京日本大使館的「共黨池田」支持下,到漢口去「聯共」了。這還牽涉到汪政權的一個軍長鄒平凡和共軍師長金龍章。日本宣告投降後,尚未繳械的日軍在華軍團,似乎還有一些支系部隊是不滿現狀的,他們隨時觀望待變。汪政權的情報頭子同他的秘書,南京日本使館人員池田,一起去串連,煽動日軍,勾結共軍,對付國軍,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就不足為怪了。

葉蓬的電文,指胡蘭成「原係共黨」,倒是有點冤枉他。胡蘭成1926年到北京燕京大學擔任文書抄寫員時期,對馬克思主義產生興趣,那是時代風潮所致,但他加入的是國民黨。一年後返鄉在中學教書,閒散了幾年,1932年得到一個前往廣西教中學的機會,才開始關心現實政治,重啃馬克思托洛茨基的理論。但也因為他的政治言論,一度曾被蔣介石的地方代理人逮捕入獄。

被稱作「共黨池田」的駐南京日本外交官,全名池田篤紀,他曾留學清華大學,派在中國從事情報工作。在汪政權中,名義上是宣傳部次長胡蘭成的秘書。池田曾秘密到過延安,對中共頗有好感,他在1944年日本敗象已露時,與胡蘭成商議,去聯絡解放軍,讓日軍與共軍合作,同國民黨部隊「搗亂」。這也是出於一種戰略的考慮,因為當時的局面仍屬混沌狀態。胡蘭成在池田支持下,到漢口辦的報叫做《大楚報》,由胡任社長。

王德威的近著《現代抒情傳統四論》(2011,台大出版中心),其中有兩章談論胡蘭成的身世與散文。他也提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之際,胡蘭成仍有野心,想要結合殘餘的親日勢力和日軍的激進份子策劃一場兵變,以對抗國民黨與日本當局。王指出,這場「短短幾日告終」的兵變,不過是秀才造反,「胡蘭成的『革命』終究不過是一場笑話。」

然而,雖說大勢已去,胡蘭成能夠煽動日軍支系,挾持國軍指揮官,並且勾結解放軍,成立人民解放政府,還是有點本事的。問題是,作為二次大戰的戰勝國領袖,蔣介石接到緊急電報後,「責斥」日本外相穀正之和日軍在華總指揮官岡村寧次約束其部隊,兵變也就完結了。   

不過,胡蘭成此舉並未得到中共的青睞,在國共之間兩邊不討好。據張桂華《胡蘭成傳》所述,1949年中共建國後,胡也曾試圖爭取毛澤東的好感,但很快發現共產黨對他毫不同情。他只好下決心走上逃亡之路,1950年夏天逃到香港。

逃亡香港,東渡日本

胡蘭成在香港時曾見到國民黨情報頭子鄭介民。同時,他也結識了當時在香港新亞書院教書的唐君毅。據他後來在《今生今世》的回憶中所說:

「在香港,我唯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裡,第一次我去只談了十分鐘,把《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豆湯來吃。翌日他夫妻來看我,自此常相見。君毅的人還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誠摯像梁漱溟。」  

梁漱溟為現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現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社會活動家,愛國民主人士,同時他還是一位社會改造實踐家,對推動鄉村建設不遺餘力。(取自國際儒學網)
梁漱溟為現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現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社會活動家,愛國民主人士,同時他還是一位社會改造實踐家,對推動鄉村建設不遺餘力。(取自國際儒學網)

而此時唐君毅在《日記》中也讚賞胡蘭成「天資甚高,於人生文化皆有體驗」(1950-9-7)。他讀完胡留下的書稿後,還主動到胡的住處訪談,認為胡「見解甚高,似(牟)宗三」,(1950-9-17)。但胡蘭成由於汪政權的背景,他著眼的是日本不是香港。他認為以他過去的人脈關係,他到日本還是大有發展的。所以,這一年9月19日上午,敦厚的唐君毅「送胡蘭成行」。

對胡蘭成來說,政治的路子他既已走慣了,要把自己變得有「用處」應該不難。雖然他曾經在汪政權任職,又有過策動「聯共兵變」的污點,但此時潰敗到台的蔣介石難道不需要一個「知日派」,「聯日派」來策劃反共大業嗎?這樣的角色,他自認是非他莫屬的。 所以偷渡到日本的胡蘭成,不久就毛遂自薦,前往拜訪奉派赴日的鄭介民。

何應欽赴日,他也去求見,發表對時局的看法。何要他寫成書面意見,轉呈蔣總統,王世傑後來給胡蘭成回信說,蔣對他的看法頗為贊許云云。

臺北國史館的蔣介石檔案中,有一個胡蘭成的報告是1951年4月6日由陶希聖轉呈給蔣介石的,內容如下:

「美國方面,去年8月至12月,美國因共和黨及一部分民主黨之反對,僅局部動員,自中共介入韓戰後,今年1月方開始全面動員,但其動用經費亦僅國民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一因國務院僅有對外交不再讓步之表示,而無對蘇作戰決心。二因應用武器尚在大量製造,預定明年5月方可與蘇聯相等,屆時將對蘇提出要求,從今年一月起,大戰之發動權,已漸由蘇移於美,至明年下半年,美國國民將不耐長期備戰體制而求解決,關於韓戰問題,蘇聯不許中共退出韓戰,今後六個月內,唯有協助國軍反攻之一途,將促使美蘇戰爭提早爆發。

日本問題,和約當在本年7月至10月上旬分別簽訂,蘇聯及中共均不得參加,今後因形勢之變化,九月間國民政府必被邀請參加簽約。

日本擬議再武裝之數額為,正規軍三十萬,中央軍二十萬,地方軍十萬,民兵一百二十萬,所需軍費為四億美元,日本負擔五分之三,美國援助五分之二,今後數月內因太平洋防軍將發展至一新階段,故澳菲之疑懼,及日本知識分子之反對均可消除,日本社會黨並已定於本年六月脫離共黨影響。中共情況,據種種情報可判定,毛匪在莫斯科已被軟禁,中共今已不能再由,華中華南調兵,僅能調華北之兵援韓而華北地區將由蘇聯軍開人接防,新疆高階將領,調往指揮韓戰在新址共軍,現由蘇聯改編華中華南調兵,僅能調華北之兵援韓。

建議事項

1.宣佈成立反共民主聯合陣線。

2.中共威信已墮,防諜較易,臺灣正應開門,使天下之人,皆可嚮往來歸。

3.以民主政治的精神,成立政治參謀部,俾得天下士之協力,不但用其智謀,亦可溝通民間與政府之關係。

4.在日本設一民間機構,協助政府與日本聯絡。

5.揭發毛匪在莫斯科被軟禁情事,擴大宣傳,使中共黨員及軍隊解體,則其軍區有割據獨立可能。」(002-080200-00345-030-001)

陶希聖自己也屬「貳臣」的身份。早年他是跟隨汪精衛的,在汪政權成立時才「臨陣脫逃」,投向蔣介石,此後一直是蔣的侍從文膽。胡蘭成算是他的舊識,此次的引介,陶也應該是說得上話的。但陶在轉呈胡的報告時,還是小心翼翼地略述了胡的背景: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胡蘭成在港任華南日報主筆,汪精衛走上海後胡曾隨往,旋與日本特務人員至漢口辦報,又人匪區與匪方中層幹部周旋五年,去歲三月到港,曾有報告呈 閱,其後仍以日人關係由港到達東京。頃又有報告與建議,謹轉呈核閱。

這件事就交給鄧有德,徐佛觀兩同志「與之聯絡」。結果與之聯絡的是徐佛觀(即徐復觀)。

「天外飛來」的徐復觀

根據胡蘭成給唐君毅的信,胡在香港停留期間,也已結識了徐複觀。胡在1950年9月28日晚初抵東京時給唐君毅的信,結尾一句是:「見及佛觀兄請代為報告平安」。此次徐動身赴日前,應已事先通知了胡蘭成,所以胡在 1952年1月31日致唐君毅信中提到,「徐佛觀兄最近將一人來日,我已為他找得房子,很上等的,連食住每月四十美元。」

在 2月18日的另一封信中又透露,胡幫徐找房子,其實也是要解決他自己的問題。據他表示:「尚有日共亦必欲對弟為仇,其機關報上惡意暴露弟住清水市池田家,故擬燈節後佛觀兄來日,弟亦遷地與之同居,房子已定租得極寬宏,高雅便利,搬入後再奉告也。」

然後就等著「天外飛來」的徐復觀了。

4月15日胡給唐君毅的信說:「昨晨徐佛觀兄忽從天外飛來,當時又要自己和他說話,又要陪他去看朋友,又要給他看你的《人生之智慧》(按:應為《人生之體驗》),這一天忙得竟如千山動鱗甲,萬穀酣笙鏞。今天吃過早飯,佛觀兄在房裏寫信,我坐在階沿寫信。《人生之智慧》是昨晚燈下給他看的,我非常讚歎,說君毅先生真好,學問果然好,他的人更第一。佛觀兄聽了很得意,因為他的朋友被人這樣讚歎,而我見他因你而這樣得意,我也得意了。」

這是典型的胡蘭成討人歡心的文體。他在《今生今世》中講到唐君毅時,不只捧唐,而且也對唐夫人大灌迷湯:

我第二次去看唐先生的時候(即一九五零年九月九日),唐太太捧紅荳湯出來,我不怎麼注意,只當是個平常的女子,想這女子嫁了唐先生,真是她的福氣。隨後多注意注意,又覺唐先生娶了這樣一個好女士,真是唐先生的福氣了。我有一種習慣,也能以男子的眼光去看好的女子,也能以女子的眼睛去看好的男子。

唐夫人樂意幫他謄抄他留下的書稿《中國文明之前身現身》(後改名《山河歲月》),分批寄去日本,也就不足怪了。  

這一回,胡蘭成熱情接待徐復觀,徐到日本後,與徐形影不離,同吃同住。可是徐復觀看了胡蘭成的文章書稿,聽了胡蘭成的說話,似乎並沒有讚賞或同意他的言行,反而朝夕相處後,與胡正式決裂。胡蘭成在政治上對日本的奉承逢迎態度,大概讓徐復觀消受不了。兩人交惡似乎相當嚴重,而且時間拖得很長,還驚動了池田篤紀。徐回到香港後,過了好幾年,《唐君毅日記》還記載:「1955年5月30日上午訪池田與之談胡蘭成與佛觀失和事。」池田那次到香港,還奉胡蘭成之托,往訪張愛玲,為張愛玲拒見。

*作者台灣苗栗人,受業於國學家徐復觀門下,曾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紐約聯合國總部。曾出版《昆沙─金三角傳奇》(允晨);並與Richard M. Gibson合著英文《秘密軍隊——蔣介石與金三角毒梟》(The Secret Army--Chiang Kai-shek and the Drug Warlords of the Golden Trian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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