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強烈地思索起生與死的艱困命題,因為看了湯湘竹的紀錄電影:《餘生》 。你不得不說,這當真是一部刻骨銘心的影片;無論就紀錄影像的美學在事件現場的鋪陳,或者相關敘事、神話、記憶以及畫面的精準與動人,都相當扣人心弦。
然則,我要說的是:當生命從生死掙扎中翻轉一回後,留給存在的反思是甚麼?後人,又如何從反思開啟時間中仿徨的想像呢?影片有兩條軸線:一條在登高的山路中,追尋賽德克祖靈聖石;另一條與這軸線,在地圖的方位上恰好相反,是不斷往山下,去追尋族群在敗北後,被迫遷徙的腳蹤。這時我們發現:在時間的意義上,往上的路線是對祖靈的追溯:換言之,死後反而是希望之所;往下的腳蹤無比雜沓甚而不安,因為活著反而是面臨殘餘的收拾。
從《餘生》一開始,我們的視線跟隨想像,不斷在這兩條線上起伏;雖說追索成為劇情驅動的推力,卻也要在這路途中,逐漸撥雲見日的敘事中,如何將生與死的記憶,拾回共同體的生存儀式中,展開探索與體悟。
我在這樣的情境下,重新思索這部紀錄片中關於生與死的抉擇;自然會思及影片中專訪Dakis Pawan 郭明正,追述相關 莫那 魯道女兒—馬紅 莫那生死交纏的折磨。就在我探究命題的曲折而處於困頓狀態時,便會很自然且有所指涉地想起加薩,想起在殘酷的種族滅絕殺戮中,淪為炮火廢墟的那片狹長的土地;並且也想起恰於年前在寶藏巖歷史斷面演出的:《裂縫 斷面記憶》一劇中,那雙從廢墟中高高舉起的、寫有名子的手臂;劇中影射的恰是加薩的孩子,在死亡轟炸的脅迫到來前夕,於自己手臂上寫下名子。有一種記載,令人鼻酸:說的是:在手臂上刻下名子,以免粉身碎骨後,母親找不到自己被炮彈撕裂的身體!
關於這項記載,我不忍繼續想下去、寫下去、看下去;於是,我轉身想起親身認識的加薩朋友和他一家人…是的,我大約都會在曙光穿越書桌的那扇窗,天剛破曉的時分,收到 哈贊 Hazam的來訊;他有一個非常穆斯林的名子,叫阿勒馬斯里 Almassry,是加薩在台的學者,目前服務於中研院。中文名子稱作:安海正。
作者與安海正一家人。(作者提供)
他來訊,因為對於家鄉淪為種族滅絕炮彈的斷垣殘壁,有著深切的切膚之痛;一家人已然成為離散的難民,穿越邊境在埃及流離失所。更有甚者,則是母親去年在加薩一場以色列軍事轟炸中,被斷裂於自家庭院的鋼筋插入胸口,送醫不治。Hazem 最早向我說起他母親罹難的悲傷事件,是他寫完一本命名為:《茉莉花樹》時,將中文翻譯稿子寄給我,希望找到出版社出版;我閱讀到他對母親遭遇炮襲身亡的形容是:接到母親罹難的不幸消息時,他人在樹千里外的台灣,夜深時,一時跡近崩潰。在他的書中提及,母親的死亡發生在巴勒斯坦當地時間12月5日傍晚,對應台灣時間為12月6日凌晨約3點。這個時間差異在作者的敘述中反覆出現,體現了離散家庭在不同時區中經歷同一創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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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的當下在想的是:Hazem如何面對他家鄉親人的生與死呢?我幾乎難以想像,那種原本種有茉莉花樹的家園,一夕之間,竟淪為斷垣殘壁的廢墟。他寄給我兩張照片,恰是這樣的景象,跟隨其後的,便是遠遠近近的流離與死亡!
這讓我想起:時間差異下,更早的於《霧社事件》發生後一年,也在山路險徑中流離奔波的馬紅 莫娜和馬赫坡社的族人們。在被迫的遷徙路途中,她擔憂著肚裡懷的孩子無法順產,翻山越水時不也在死亡威脅下,徬徨於生存的忐忑與渴望嗎?而這恰不是和加薩孩子在手臂上刻下名子時,茫然於生死卻決然於片刻的處境相類似嗎?
在加薩,孩子擔心母親找不到萬一死後的自己;在賽德克,母親,親自經歷上吊死亡後,因被救而留下餘生,她擔心的肚裡的孩子,無法出世呼吸。那一種生,對於死產生啟發?又有哪一種死,對於生帶來啟示?這是一個臨界上的抉擇!
2013《餘生》,是電影《賽德克.巴萊》問世後的一部紀錄片。然而,紀錄的力道顯然與票房電影,在表現上毫不遜色,其主要原因在於:追究問題的轉折與來龍去脈,且絲毫不漏議論的痕跡!一開始,從追溯賽德克祖先的神話,拉開序幕:一個出門的勇士揹著嬰兒,前往山上將多餘的太陽射下來…,於是,賽德克神話轉入族群勇士的生死斷然中。眾所周知,莫那 魯道在霧社起義前,面對前來勸說的花岡一郎,說出電影中的那句名言:「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這預示著,他已知道起義後,面對的死亡,是走向「彩虹橋」去和祖靈相逢的命運;然則,他依然做了這樣的抉擇。
這時的死亡,意味著一種恆久的追尋;追尋什麼?追尋活著時,每一寸肌膚與靈魂和土地族人的聯繫。那一個收到訊息的清晨,我決定向Hazem 道出莫那 魯道的抉擇。他收到我寄去的訊息前後,我正閱讀著他寄來的一篇文章,他的書寫總是在國際局勢分析下,藏有綿密如針的心思,像是從他內在湧現出來的詩行:細膩而深刻的文句,例如:「停火日」的開端,悲傷終於回到它應有的軌道,滲入我們的心與靈魂。為那些逝去的人,為那些失去的事,也為那場滅絕戰爭中加諸於我們的深重侮辱。
我讀著,心中也烙下一些詩行;像似感覺詩行是和他對話的某種內在方式。而我無法不在這樣的內在交織中,找尋繼續和他表達深沉慰藉的途徑,便寫著:
他來信,還說:今日揭開的傷痕,沉重到連堅韌的肩膀都難以承載。我這樣回著:
他說,他的書寫沒有多少文字,卻深思長達三天之久,於是又寫:我不僅無法辨認出我熟悉的城市—我的街區、我的家、我家人的家、我族人的家、鄰人的家,如今全都成了一堆堆受難的瓦礫。那一刻,我突然深刻的警醒自己,仔細去聆聽他的煎熬是什麼了!於是,繼續我的詩行如下:
最後,Hazem問的是:為什麼以色列士兵三條人命的死亡,在媒體的聚光燈下聚焦;而二萬個孩子的命,卻只是黑暗中被抹去的數字。我幾乎是隔著平行時空,見到他愁眉下身思的臉孔,我這樣書寫:
文章的最後一段,他這樣向我說;我甚至認不出一些與我一同長大的面孔,那些我在照片中看到的倖存者,彷彿他們才剛從大地的裂縫中走出,如同末日甦醒的亡魂。這段話讓我泫然欲泣,想起《餘生》最後的那個場景:一隻水鹿亮著眼睛,就這麼毫無陌生地望著攝影機,像似要對世上的人說些甚麼!我內心的詩行,這樣向他說:
這麼書寫詩行給加薩人Hazem,一如身處在他殘磚敗瓦的家鄉中;然而,我心頭默想著:因為傳說中祖靈聖山上的水鹿,便是賽德克先人的化身;應該就是莫那 魯道吧!他化身為水鹿,跟著一群族人的靈魂,也是水鹿,迎接著上山追尋死亡即心生啟示的川中島後代族人!
然而,山路泥濘中的馬紅 莫那如何度過他的餘生呢?在川中島或許他始終想著,帶著食物去給決戰中的父親時,莫那 魯道決然的向他說:如果妳在來,我便用槍取妳的性命。而在 賽德克 巴來的電影中,有一段場景是:逃命中抵抗的兄長回來部落找 馬紅,向伊說了這樣一席話:「死去將與祖先重逢,活著的女性族人,將來會度過艱辛的歲月!」
加薩並不是這段歷史的例外,而是它的延續。那些炸毀大衛王飯店的炸彈、那些在阿爾達瓦伊馬砸碎孩童頭骨的士兵、那些驅逐七十五萬巴勒斯坦人的武力——後來都成了一支軍隊、一個國家、一個「民主」。而這個國家用了七十六年,把那些民兵開始的事情磨成制度:抹除巴勒斯坦、永久驅逐、無盡封鎖。
我想起一件事,Hazem. 有一種加薩巴坦人的率直與道德勇氣, 他在《和平論壇》不願和對話的對象談和平,這本身就很深沉!
那一天,我也在現場。Hazem 上台前,來和我打招呼。我向他說, 《 時報出版社 》 同意出版你的書了!我為你和你家人感到高興。他眼神炯炯卻略顯疲倦。他說:我很高興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書…但,這段時間,我沒精力再去看稿,因為要為這場和平論壇做準備。
我問為什麼 ? 他只說:我想說更重要的事情…。這時,大會司儀已經在找他和以色列的對話者到前台做準備了!我心想,不會又發生什麼令人不安的轟炸事件吧!沒來得及在人聲雜沓的現場定好心神,他已經轉身往前台走去了。高高的身影,穿著深色的畢挺襯衫,顯然有備而來…。我心中為他喝采!
等著他上台,果然鼓舞的掌聲滿大堂!觀眾席上,人人以掌聲為他的家鄉加薩加油 ; 而後,一片洗耳恭聽的安靜。這時,麥克風前的Hazem 發言了,他在說了樂於認真參與這場 《 和平論壇 》 的前言後,折起手上的發言稿,神色轉而沉重。我也忐忑了一下,畢竟有些擔心!他說,花了許多時間準備的發言稿,提到在轟炸中不幸喪生的母親,也提到加薩的家…但一早醒來,他不想說這些了,「因為,在場的大家並不認識我的母親 ; 我的家也已經一無所有。沒甚麼好提的…。」
話題一轉,他脫稿發言,沉穩的語意中顯得有些激切。於是,這才沉重的談到重點。他語重心長地說:問題不在於誰要和平,或者誰不要和平。問題在於:和平建構在怎樣的基礎上 ? 如何談和平 ? 以及如何實現和平 ?
以此,做為加薩面對生與死的關鍵時刻,他所表現出的和平想像!
電影《餘生》海報。(作者提供)
在寫完這篇文稿後,筆者與紀錄片導演、也是老友湯湘竹聯絡,並寄文稿給湯導演過目。湯導演說著、說著便又提起他們共同的老友 Dakis Pawan郭明正老師,湯導演寄給作者一則發表在他2021年11月9日(當日郭老師過世 享壽67)的臉書貼文。Qbsuran Dakis郭老師歷經參與此片文化顧問的煎熬,歷歷又現眼前,耳際彷彿想起他酒後的歌聲。文章如下,為共同紀念為真相 巴萊不遺餘力的郭老師,祝福在彩虹橋與祖靈重逢的這位令人尊敬的老友。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